二六 访深罅得窥玄机27(1 / 2)

舅舅见他这样,和常母对视了一眼,都以为常四还在想他亡父的事,便打岔道:小四,天不早了,不讲闲话了,估算工料要先做些丈量,你帮我拉拉尺,打打下手。

常母也放下手里的针线,站起身子,边往外走,边说道:正是正是,田七家烟囱已经冒烟了,光顾说话,耽误了我烧中饭。

常四这才从神游里醒转了来,开始帮着舅舅丈量记录。卞三是个积年的木匠,泥瓦也通,胸有成竹,不在话下,不过两炷香的工夫,便排布妥了。舅甥两人瞧中饭还得有一会,就踱步到门前的石磨旁算账。卞三道:你既然在家,我就不劳烦人去列单子了。说着,就扳着手指头,一样一样说给外甥:某某料,何处用,要多少,到哪处买最划算,要备多少银钱,条分缕析,清清楚楚。最后,卞三又嘱咐道:旁的也就罢了,那五十斤桐油顶要紧,你要不嫌远,到庙湾跑一趟,城西戚家生漆铺的货最好,常四点了点头,一一记下了。

俄尔,饭炊熟了,三人食毕,卞三又在常四的床上眯了个中午觉。常四帮着母亲收拾碗筷,常母这才得空问:这回如何一天就回来了?蓝府的活已经做完了?

常四忙答道:不曾完工,东家给小姐过生日,要摆酒请客,我们的活计就暂歇着了,管事的说这两日还要我过去,故此这回的工钱还不曾结。

常母嗯了一声,道:不打紧。又随口问道:蓝姓在我们这里,可是少见。

常四道:确实不多,听说是个致仕多年的官,原籍是河南的,不知因为什么个缘故,在我们这安家了。

常母一边刷着碗,一边继续和儿子闲聊道:戏文里都说告老还乡,老了不归故土的倒是少见,想是在我们这里置买了不少田庄?听你讲他家的排场和开销,没个五百亩打不住。转又摇了摇头,想了片刻道:不止不止,几十号人,再有个水旱荒年什么的,起码要八百亩往上。

常四笑道:想不到姆妈这般精通种地的收成,堪任一个大田庄的管事了。

常母笑骂道:我是什么官太太、老安人么?我们这荡里虽没几分田,可我娘家是种地的,我在家当姑娘时,你外公常念叨他有旱田三亩七分,水田六亩三分,正好凑个十全十美。

娘儿俩又扯了一回闲。听见屋里一声咳嗽,卞三醒了,要回家去。常四把舅舅送到了大路边上,看着他走远了。刚转身要回家,却看到河沿那蹲着个人,正唉声叹气。走近去看,原来是田七爷,忙问道:七爷如何在这里生闷气,七婶又把你的酒藏起来了?

田七道:小四啊,你看我架的这扳罾,不晓得为什么,网底破了两个大洞,我下得深深的,不碍航船一点点事,真是活见鬼,让我晓得是谁弄的,非敲他脑壳一顿不可!

常四笑道:七爷人老气性不老,坏已然坏了,撤上来,晾干了补一补就是了。要我说是水里过路的龙角挂坏的,七爷你赶紧撵到东海龙宫,要他拿个夜明珠赔给你。

田七笑啐了一口,不再气恼,骂道:算逑,回家吃一碗酒,这破网,害得我中饭都没吃好。说罢,站起身来就往回走。

常四跟着田七身后,一边走,一边脸上还挂着笑,可刚走了几步,却突然变了颜色,停下脚步,愣在了原地——电光石火间,如醍醐灌顶一般,常四想通了所有的关窍。片刻过后,常四竟已满头大汗,一边恼恨自己,这么简单的道理,原早该想到,一边飞也似地往家里跑去。看得田七惊异不已,嘟囔道:这小四,二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半大小子似的,还人来疯。

常四一口气跑回家,等喘匀了气,走进堂屋,见母亲还在纳鞋底,便拣了条凳子一旁坐下,尽量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姆妈,刚才舅舅在时,我没好细问,你再给我说说父亲临终时讲过的话吧。

常母瞥了儿子一眼,见儿子双目炯炯,一副急切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又给常四说了一遍。常四听完后,默然无语,脸色深沉。

常母见常四这般模样,摇了摇头道:唉,这话以后再不说了。人要向前看,老听那劳什子做甚么?本不想让你知道,我今天也不晓得怎么了,就突然对你说了。说到这,常母拿针尾挠了挠头,小声道:许是昨夜我梦见你老子了,满口鼻都是血,好不怕人。这杀千刀的,哪个年节也不曾少了他的纸钱,儿子也给他养得好好的,他却还要回来吓唬我。

常四闻言,愈发心惊。喃喃道:姆妈,昨夜我也梦见他了,也是你说的那副模样。

常母一惊,针便扎了手,忙放到嘴里吮了吮,讶道:好生作怪,难不成是你老子坟里进水了。

常四摇了摇头,道:坟冢无碍,前几日我才去过。

常母咦了一声:那是为哪般呢?转又一拍腿,笑道:唉,也是我们疑心,你老子晓得我们今天翻新屋子,要娶媳妇续香火了,他心里高兴,回来瞧瞧,也是有的。

常四苦笑着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没再则声,只在心里暗忖道:怕不是这么简单。

常四愣了片刻神,又道:姆妈,你方才说父亲下水时穿的铁衣服,可还在,我想瞧瞧长什么样。

常母皱眉道:瞧那东西做甚么?想了好一会,才道:原来有两件,坎肩模样,两层粗麻布,用粗线绗成一个一个格子,格子里填的是粗铁砂,一件38斤重,一件45斤重。这玩意是你六岁那年,你老子自己寻思,指挥我给做出来的,细活,要密密实实的不漏,足费了个半月时间,不晓得耗了多少灯油,比抱着石头下去强,他自己水性好,拢共用过没几回,倒是他南舍的那个徒弟,叫陆二东的常借他的用。你老子死了后,陆二东也偶尔来借,大概十一二年前,他给我抱来了一公两母三只鸡,把38斤的那件换走了。45斤那件,还扔在偏屋的东北角,十几年没动过,不晓得烂了没有,没烂也吃了多厚的灰了。

常四点了点头,道:待会我去找找。又道:姆妈,明早拿几贯钱使费,我赶早去一趟庙湾,采买些桐油,舅舅说戚家铺子的最好。另还有些其他的料,也要左近各处去下个订。

常母点点头,道:晓得了,正该抓紧,去吧。

常四又道:全跑一遍要个两天,那时又该去蓝府了,儿子这一出门,总得有个几天才能回来。

常母低头纳着鞋底子,手里的活不停,嘴上道:不打紧,你去忙你的,路上当心。

一夜无话,第二日常四起了个绝早,先是寻了一块火镰,一柄柴刀,一块旧布巾,一块生姜,一个煎药的瓦罐子。又到偏房里寻出了那件铁衣,掸去尘土一看,见底下垫着一块破油纸,提了提,并未朽坏。常四心下满意,暗自点了点头,悄悄把这些东西背着母亲,藏在了船舱里。用过早饭,取了钱袋和衣服包袱,揣上五个饭团,辞了母亲,沿着潮河往庙湾而去。

一路无话,到庙湾后,先去城西戚家铺子买了六十斤桐油,问掌柜的要了一个五十斤的整桶,又散秤了十斤,央伙计额外用个小桶装了,又嘱咐伙计道:我路远,烦请费心,一定扎束牢固一些。掌柜笑道:客官尽管放心,我这伙计最是手稳。

常四道:那再好不过,不瞒您说,我一早从卞家墩赶来的,鄙处有位木匠卞三爷,说您家的桐油阖山阳县最好。

掌柜闻言,放下手里的算盘,合上账本,笑道:正是正是,你是来着了。难得你这般志诚,小六子,给这位小哥多添二两,算我送的。

常四忙笑道:哎呀,多谢掌柜,这如何好意思?有僭了,有僭了。其实我也借着这由头,来逛逛庙湾,我们久在田舍,最是爱热闹,之前就听村头饭铺子的人讲庙湾城里的城隍庙最灵验,庙门前也繁华,全是吃食铺子,我想去拜一拜,不晓得,离此还有多远路程?

掌柜笑道:小哥,城隍庙灵验不假,你一个月前来,去拜拜不妨的,现下你再去拜么……说到这,掌柜勾了勾脖子,望了望天色,接着道:够呛。

常四闻言,心里突突一阵跳,忙问:怎么讲?拜不得么?

掌柜压低声音问:小哥,你们那里没听说过快班王捕头的事么?

常四假装懵懂道:恍惚听过一句半句,并不真切。

掌柜一看,这时刚过饭点,并无第二个客人,遂凑上前来,低声对常四道:小哥,如今的城隍庙,夜里都不关门,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常四笑道:原来方才掌柜说的够呛,是说我挤不进去。我心说哪有城隍庙不给拜的。

掌柜摇头道:你还别说,前几天还真就被封了门不给拜了。

常四忙问为何。

掌柜道:这说来话长了。数月前,我们这城隍庙的香火其实同别处的一般,后来就渐渐有人传城隍老爷宝像身上有荧荧的宝气,香火就盛了起来。年后没多久马荡有个年轻貌美的妇人,因要救自己犯了案的男人,被那个王捕头奸骗折辱,可最后自家男人还是被敲了个半死,气不过,在庙里用剪子捅了嗓子眼,血流了一地。出了人命,庙就被衙门封了。封门没几天庙里就闹了鬼,传的有鼻子有眼,城隍庙前都没人敢过,把附近的铺户店东急得不行。这时,有个新来的外方道士,像是个极有道行的,说是怨灵作祟,凶险得紧。那道人要王捕头备了一份三牲,黑天里随他去庙里作法禳解。不承想,正作着法,城隍老爷竟真的显了灵,发下牌子,让鬼卒当场拿了人,那捕头人登时就死了。那作法的道士,也吃了挂落,浑身是血,带着俩徒弟,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常四惊呼道:还真有这样的事?

掌柜见他不信,有些气恼,道:你这小哥,我这把年纪还能诓骗你不成,小半城的人,都亲眼见了,怎么可能有假!

常四忙问:那后来呢?

掌柜道:后来牛头马面,用马叉铁链挑着那捕头就走了。

常四装出骇异的神情,急问:走了,走到哪里去了?

掌柜摇头道:还能走去哪?走进了一阵风里!那阵鬼火邪风,飞沙走石,人都睁不开眼。

常四又问:那究竟走去哪里了呢?没人跟着瞧么?

掌柜闻言笑道:你个小哥,好没知识,牛头马面嘛,拿了人自然是乘着风去了泰山府,哪个活够了,敢跟着去?

常四笑了笑,显得有些赧颜,道:总是鄙处太偏了,不像贵处码头旁的人,经见的多,我又年轻,自然没您老这般见识。不过后来如何呢?没了个捕头,衙门里没再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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