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 工谋事拙于谋身24(2 / 2)

常四笑着摇了摇头,谢道:原是私事,不劳诸位了。

一时无话,常四也步到舱里和衣假寐起来。夜航缓慢,待到卞家墩附近时,天色已朦胧微明。常四辞了诸人,携了自己随身的包袱,下得船来,刚迈步要走,绫成在背后喊:常爷,别忘了我那日给你送的请帖,我们小姐的生日,你可千万早些来。

常四颔首微笑,挥手作辞,一路去了。离了潮河,寻得了路径,一路向东,又走了三四里地,远远望见一轮红日,从那个二丈多高的潮墩后面升了起来,卞家墩已然到了,这正是常四母舅家所在。常四走得肚中饥饿,一探囊中,竟只寻得了三枚大钱,这才想起自己的银钱已悉数给了宋六,连日和众蓝衫吃喝一处,也没个须他坏钞的地方,不由有些汗颜,一时愣在了那里,略一寻思,旋即释然。遂将几枚钱悉数捏在手里,来在了村西头大路旁的吴家饼铺,进得门去,排出那三文钱,那老吴头刚炊熟了一块大饼,就手拿刀切了一小角,一上秤,却是四文,因笑道:你这小郎君,起的好早,这是要行远路?这般魁梧的身量,食量却恁浅。

常四笑道:说不得,我失落了盘缠,如今只这几文了。肚里空空,老丈好歹卖我一块。

那吴老丈有些不情愿,又不愿为这一文钱多费口舌,嘟囔了一句,也就收了钱,把饼递给了常四。

常四接了饼,道了一声谢,来在道边,两三口便吃毕了,意犹未尽,却也无可奈何。常四抬头四顾,离开了大道,爬到了废潮墩上远眺了许久,捱了一些辰光,看看天色差不多了,才慢慢踱步,一路来到了舅舅家门首,叩门揖进。常四原有一表姊已出嫁多年,表兄表弟各一,也都已经分家别居。他舅舅舅母卞三老两口子刚吃完早饭,舅母正收拾碗筷到灶间去,卞三肩上掮了个锯子,正要出门,见了常四一头白霜满脸风尘,甚是讶异,忙放下手里的物什,把外甥让进屋里,问:小四,如何来得这么早?常四将手里的包袱扬了扬,道:这几日,在一个大户府上揽了个活,今日歇假回家,顺路过来看看舅舅舅母。本打算年前送一些鱼来,已捕得了养在缸里,身上却突然生了蛇疮,出不得门。

舅母听了,笑了笑,嘴里说着要去烧茶拿果子,常四忙站起身,道:舅母不忙,主家只放了一日假,我马上还要回去。只是来请舅舅得空时,到我家去一趟,姆妈预备翻新屋子,要估一下工料。卞三闻言点了点头道:你妈几年前就想着这事了,我心下差不多有数。我手上这个小活,二三日间便可收尾,完了就去走一趟。

常四因道了扰,立起身子,辞了回家。走到离马家荡还有四五里地时,已过了中饭点,常四走了半日,腹内空空,已是一身虚汗。眼看道旁一个饭铺子,欲迈步进去,可囊中空空,想报出名字赊一顿饭食,又不耐烦费口舌,正犹疑间,却看见了宋六竟也大包小挂地从大路上过来了,远远望去双眼炯炯,已不见了昨晚的惊恐,和从前卦摊上的模样也大不相类。常四如久旱逢雨,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笑道:六爷,你不是去喻口探亲了,如何在这里?

宋六看见常四也是一惊,道:原是去了,不巧我那六姑奶刚被她姑娘接回家小住了,扑了个空,我便搭了船赶了回来,小四却如何在这里?

常四挠了挠头,道:说来话长。

约莫三刻钟后,饭铺里的常四放下筷子,拍了拍肚腹,叹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桌对面,宋六放下手里的茶盏,笑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小四——说到这,宋六四周看了一圈,又压低声音道:这几日我已经听北延细说了你的事,真真是破天的胆子,裂地的手段,哪个想到,临到你自己身上,竟有今日这般狼狈,正是应了一句评书里的古话,叫——工出料人,拙于谋己,工于谋事,拙于谋身——正说着你今日这番遭遇。

常四微笑不语,转又道:本来我还有些担心六爷,寻思要宽慰您几句,但看今日容色,想是不必了。

宋六微窘,又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小四,昨晚我真是怕得紧。可离了城隍庙后,心中却有一股畅快自丹田而起,流经全身,贯通任督,直冲囟顶。原不晓得这等事做起来,竟堪比修道炼丹,那快意简直可以飞升嘞。原以为这种惊天动地的事,和那些王侯将相一般,都只远远地在戏词上写着,跟我一个卖卦测字的下九流有什么相干?不承想有一天也应在我自己身上,想到这,我就觉得周身满是神采嘞。

常四微微颔首。

宋六又道:唉,往常心里贬抑自己,总觉得每日赚些钱钞来家是第一要紧,百事都将就,抠抠索索。可小四你不知道,六爷我年轻时并不这般。那时家境好,还认真读过几年书,也曾有进学的指望,可到底连个童生都没混上,才吃上现在的这碗饭。古话说,居移气,养移体,常年在街面上讨好人,可不就是有些猥琐气嘛。说完,宋六自嘲地笑了笑。

常四慨然道:六爷这般想,我就放心了。昨日我还想,把六爷牵到此事中,是不是妥当。

宋六忙道:有什么不妥?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务必寻我!说罢,微微扬着头,又笑道:小四,今天六爷不妨给你迁个古——记得当年我还在学塾里的时候,有个余桥的先生,姓郑,教《蒙求》最好,这郑先生最爱宋朝大儒黄山谷。初一十五中午,学生家照例供奉一顿酒,那郑先生一喝醉酒就爱吟哦: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我们那时年少贪玩,最爱看先生醉酒,醉了酒后先生不打手心,摇头晃脑好顽得紧。郑先生最爱用蚕豆下酒,有一次蚕豆煮好才发现盐没了。这下先生的酒也不香了,也不摇头了,吃一颗豆子,叹一口气,不住口道:寡淡!寡淡!——现下我想,往常我的日子,便如这没放盐的煮蚕豆,只在庙湾的这几日,是放了盐的,才是有滋味的。

宋六说到此处,竟有些动情,端起面前的茶盏,敬了常四一杯,道:小四!以茶代酒,敬你一盏,六爷十分承你的情,也替周家侄女谢你的大义。

常四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凝眉道:六爷言重了,我是不如此,心不能安。

宋六闻言,颔首默然。

常四这时却笑道:说不得,扰了六爷这顿饭,我今天还要开口哩。

宋六瞥了一眼边上常四的包袱裹,伸出一只手虚空里按里按,止住常四再开口。笑着从怀里掏出钱袋,一股脑倾在桌上。先招手叫来店伙,会了饭资。又将余下的几块碎银子和几串钱,匀作两份,笑道:不须多言,我们二一添作五。不然你离家这几日,空手回去如何对老娘交代?

常四拱手致谢,笑道:六爷真个未卜先知哩。

宋六笑道:哪里的话,我到底在街面上算了三十年卦。

俩人相视大笑,收起钱钞,拿了包袱,一道朝马家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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