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出走(1 / 2)

冀南平原的冬天又冷又干燥,漳河虽然流经其中,但是作为黄河中、下游最重要的一个支流,却经常断流,导致整个冀南平原地区长期处于缺水状态。

当火车从漳河大桥呼啸而过的时候,我的父亲周云庭知道邯郸快要到了,他回头叫醒了还睡着的老爷子周保林和妹妹周心婷。

这次带老爷子去西安看病,前后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但是,对于父亲周云庭来说,他感觉像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一样,当庙口借款把手术费筹齐之后,他的那份担心很快就转移到了手术能不能成功上。

手术那天,他一个人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当妹妹周心婷兴高采烈地跑出来说“二哥,咱爹手术做完了,很成功”的时候,他反而异常淡定,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一样。

手术后,老爷子又在医院休养了二十多天,等病情稳定,癌细胞没有发生转移之后,爷爷就吵着要回家了。

“爹,马上到邯郸了,我们准备下车了。”父亲说着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了包裹,还有三婶何琪春给老人买的各种营养品。

周老爷子回来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整个红庙镇的人都知道了,大家开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癌症真的能治好呀,这实在是想不到的事情啊,很可能是周老爷子一辈子积德行善,种的善因结的善果呀。”

也有人说:“你别说,这病能治好也有咱们大家伙儿的一份功劳啊,话再说回来了,这钱他们老周家还能还吗?”

“还什么还呀?只借十块钱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吗,根本就是不准备再还了!”

也有人同情地说:“老周家得一时翻不了身了,真要还钱的话,这可不是小数目啊,那可是两万多块啊。现在病是好了,可是这以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呀!”

是啊,这以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呀!

周老爷子也在想着这个问题,从再次踏入家门口的那一天那一刻开始起,就把全家老老少少叫到了一起,严肃地跟大家说:“我对不起大家伙儿,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你们还费这么大劲儿干什么,现在好了,一屁股债,全镇人都是我们的债主,当然也都是我们周家的恩人,我们要记住这份恩情,不仅内心感谢他们,更要想办法努力还钱。”

院子里种的十几棵白杨树卖了,那辆快成老古董的自行车卖了,老大老二分家时垒院墙的砖也都拆下来卖了,所有能卖的、眼下没有它似乎也可以活下去的所有物件都卖了。可是,即使把整个家里的东西全都卖掉又能卖几个钱呢?又能还几家人的钱呢?

人就是这样,当你没有开始还钱的时候,大家也就不会抱有期待,可是当你变卖家产开始陆续还钱的时候,心中就会有比较,还他的钱为什么不还我的。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问可不可以先还一下他的钱。

我们不能怀疑他们在借钱时候的诚意和善良,我们也不能质疑他们在过来要钱时候的动机,欠了就是欠了,哪怕钱再少,那也是一份账,也是一份可能一生都无法还上的人情账。

开始的时候,父亲还是积极地应对着,把变卖家当得来的钱赶紧给上门要钱的村民,并且千恩万谢;再后来没钱了,就想办法找亲戚朋友借一点,优先偿还上门要债的村民;再后来呢,亲戚朋友也没有地方可以借了,就只好跟大家解释,答应一有了就优先还他的;再后来,他就跑到地里拼命的干活,一为宣泄心中的压力,二为暂时避开来要钱的村民们。可是,这种躲避能解决问题吗?

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还真是这样,大年初一的时候,很多人都还见到了父亲,可是初五刚过,父亲就不见了。是真的不见了,连续三天没有回家,也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家里聚集了很多很多的人,除了爷爷、大伯、叔叔等家里人外,还有很多街坊邻居,母亲坐在床头哭着,其他人都在讨论父亲可能去哪里了。

去了亲戚家?同学家?卖葱时去过的老乡家?也有人说是不是去了西安?或者去西宁找老三去了?

所有人的所有猜测,爷爷都让家人们尽最大努力去做了验证,结论是我父亲都没有去,也不曾有人见过他。这可就奇怪了,这么大一个活人会凭空消失了吗?

于是,镇上几乎所有的人,甚至于包括爷爷在内的家人们,都得出了一个完全一致的结论:周云庭跑了,欠村民的钱不准备还了。

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老周家的人不都还在吗,周云庭的老婆孩子不也都还在红庙镇吗,找他的家人去要钱去。父亲周云庭的这一跑,直接触动了村民们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你可以欠着钱还不上,但是你不能躲着不理会,更不能跑路啊,你这一跑是几个意思,这绝对不可以。

面对前来索要说法的村民们,爷爷和大伯承诺所有周云庭的债务都认,将来有了钱就还;我那懦弱又可怜的母亲则只能以不停的哭泣来回答村民们;四叔周雪庭的回答是拎着猎枪晃上两晃,转身出去打猎了。

也有人在六叔放学路上堵住他,大声说:“老六啊,你二哥欠的钱你得替他还啊,我记得你那天不是也在庙口跪着了吗?”

也有人刺激他说:“我看啊,老六,你要是再不还钱的话,肯定媳妇儿也娶不上的!”

听到这句话,六叔就彻底愤怒了。

因为他真的刚刚跟女朋友分手,就是因为这个事情。一个欠村民两万多的家庭是绝对不可能再有机会翻身的,那么又有谁会把自己的闺女往坑里推呢。

后来,六叔也不去学校了,天天在县城市集上闲逛,看看有没有可以挣到钱的机会。有一天,在经过邮电局书店的时候,六叔看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停在书店门口,而最关键的是车没有上锁。鬼使神差地,他想都没有想,冲上去推上自行车,骑起来就走。

这时候自行车主人从书店里出来了,看到有人偷他的车,就立马追了上来,边跑边大喊:“哎,我的车,我的车,抓小偷了,有人偷我的车。”

六叔也不敢回头看,骑着自行车一路向南疯狂地蹬着,心脏“砰砰砰”地跳个不停,分不清楚是汗水还是泪水,在脸上肆意地流淌。

就这样,他不知道骑了有多久,两条腿酸痛,看到了漳河,也就停了下来。

这时候,他内心的那份良知开始觉悟了:我干了什么,我这都是干了什么呀!我偷人家自行车了,我成了贼了,贼啊!同时他也感到了害怕:我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啊?周六庭同志,我的六叔,你没有时间考虑了。因为警车的鸣笛声响了,他一动也没有动,没有任何地挣扎和辩解,只有屈辱地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

就在六叔被警察抓走的那天夜里,四叔周雪庭也出事了,也是在漳河边上。

四叔那天扛着猎枪出去了,但是他却不知道要去哪里。打一只兔子只能卖个几块钱,而如果能打到一只狐狸就值钱了。可是平原一带狐狸很少见,黄鼠狼子倒是很常见。上次打到狐狸已经是五年前了,四叔根据经验就来到了漳河边上,沿着河沿往上游走,这一带时不时地会有狐狸出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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