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丽明家嫂子(1 / 2)

外婆落寞的离开,父亲似乎很自责,他怨恨自己怀才不遇,怨恨自己命运不济。他看着面黄肌瘦的三个娃,悲从心起,去县城租门面发挥他的特长,帮做坟的人刻墓碑,然这个行业需求的人太少,只得垂头丧气地回来。尝试着跟堂叔去市里做建筑,奈何吃不了日晒雨淋的苦,去不了几天,又怏怏而归了。如此浑浑噩噩,始终摆脱不了一贫如洗的命运。

家门口下面的池塘,时不时有自然死去的鱼浮在水面上,父亲捞回来煮了下酒。有一次,居然捡到一条很大的鲤鱼,父亲双手捧着回来,走路的速度比平常快了数倍!鱼身上的鳞片很坚硬,闪着金光,嘴角边的胡须已经长得老长了,确实是条老死的鱼呵!父亲做了红烧鲤鱼,装上来满满一盆子,又去打了二斤酒回来,准备一醉方休!

谁知在半路上遇见了兰姑她父亲,他见我父亲提了一袋米酒走在前面,口水便哗啦哗啦地流下来了,忙追上去问是不是我堂伯从城里回来了,家里有酒喝?父亲直说不是,刚捡了条死鱼。

他也跟着父亲的脚后跟来了,毫不客气地坐下来,与我父亲对饮。不一会儿,猜码声,劝饮声响震天宇,吓得院子里的鸡鸭到处奔跑,停在屋檐上的鸟儿也拍着翅膀惊飞走了。我兄妹仨人也吃得津津有味,倒是奶奶不动筷子,她从来不吃死鸡死鸭死鱼的,村子里仅有她这样的一个老太太,就连学校里的老师们也不嫌弃死猪肉啊!

我试问:这就是农村贵族吗?可她身上穿的永远都是缝缝补补的,头巾也是旧衣服剪成方块做成的,头发长了也是我用一把生了锈的剪刀咔嚓一声就解决的,这能算是贵族吗?

吃完了死鱼,大礼堂附近的人家又死了一头小猪,父亲掂量着手中的钱,买了几斤,吃了个把月。接着,又回到一家人只吃一盘青菜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很久。我还是一如既往,青菜汁拌饭,我有田了,奶奶应该不会拿我开玩笑了吧?我每次装第二碗饭的时候,都回过头去看看奶奶。起初,她不知是何意,久了她就说:“以后装饭不用看我,你爱咋吃咋吃,关键是别撑破肚皮。”

确实,这几年各家各户的生活都有了很大的改善,粮食产量提高了,一亩田有六百到八百斤的产量,地质不好的也有四五百斤。吃不完的,都卖了,拖拉机砰砰砰地来回奔跑。我的父老乡亲,用一双粘满泥巴的粗糙的手,数着皱巴巴的钞票,嘴角边露出了令人心酸的微笑。相对之前,确实也该满足了,毕竟不用再为吃饭发愁了。

一天,家里来了三个陌生人,他们简单交代我父亲几句之后,就把我母亲推出去坐在一辆长长的面包车上,父亲一声不吭,收拾了我母亲的几件衣物也跟着去了,到了晚上也没有回来。奶奶呆呆站在门口,神情很忧伤,我也深深陷入沉痛之中。

母亲去县城的医院做手术了,家里的农活全落在奶奶的肩膀上,她天不亮就起床,忙完家务活,赶牛上山,中午赶回来,吃完饭再继续上山……。每天的下午下学后,我与姐姐去淋菜,哥哥在家煮饭喂猪。那时候,一连几个晚上都停电,学校不用上晚自修。四口人在厨房里,把一张高高的凳子翻过来四脚朝天,拿个筛子架在上面,把一盘青菜放在筛里,就在厨房里开饭。

一天晚上,雷电交加,顷刻间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们正在微弱的灯光下吃晚餐,雨水时不时从窗口飘进来,落在我们的身上,也落在我们的饭菜里。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原来是小姑回来了,她身上披着用塑料袋剪成的雨衣,头上戴着一顶宽边帽,活脱脱一个渔家妇人的模样。她全身已然湿透,一边手打着电筒,一边手提着一只死西洋鸭,奶奶忙问她吃过晚饭了吗?她苦笑一声,说:“早吃过了,那个美佳(我表姐)仿佛会下诅咒似的,昨天吃了一天的死鸡仍觉不过瘾,说明天还要吃,今早发现,笼子里的鸡鸭全部没气了!”奶奶看了看小姑,眼里有一丝忧郁。

过了约莫一个星期,母亲终于回来了,身子很虚弱,走路时捂着肚子,一步一步地挪,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每天早上,父亲为母亲开小灶,煮一锅带有浓浓药味的肉粥,日子过的更加紧巴了。突然有一天,兰姑父亲想起了借钱的事,拿着五块钱来还,直说抱歉的话:“还好有两个女儿去广东打工,要不然这钱还真还不上。”

父亲说:“还不上就不用还了吧,我还叫你叔叔呢!”

叔公道:“这哪行?我知道侄媳妇的情况。”

原来,兰姑家的两个姐姐读了初中一年级之后便去广东务工了,村里的很多年轻人,中学毕业之后(有些仅仅读了小学),就一个带一个的出去了。村里的姑娘,不论高矮胖瘦,俊的,不俊的,都流失在外地了,很多都嫁在广东,或者是更远的省份。从上往下数,黑龙江,河北,河南,山东,安徽,四川,贵州,湖南,浙江,福建,西北的有甘肃,青海XZ倒没听说。倒是我们村子里的小伙子,一个个呆头呆脑,没有本事把外省的姑娘娶进来,作为本村的一份子,我真替他们感到遗憾!

兰姑家的两个姐姐在广东务工几年,便回来在邻村择偶了,过年过节拖家带口,大包小包地回来看望父母,还省吃俭用把钱寄回来供兰姑读完了中学。兰姑中学毕业以后,也跟着大队人马去了广东,在电子厂做流水线,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也许人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吧,兰姑竟然也在外地谈恋爱了。对方是湖南武陵农村人,在东莞的亲戚家里开的餐馆里做厨师。

第一年出去,兰姑还回来过年,她高挑的身材,再配上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在我面前就像珠穆朗玛峰。那一天,我们一起上山放牛,把牛赶到潭龙水利旁吃草,二人拖着手来到水利岸上的一块石头上坐着。突然,天空飘来一朵厚厚重重的黑云,不一会儿,便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还伴有微微的凉风,我衣服单薄,打了几个冷颤,兰姑便把她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我披上。

我说:“怎么办?我们没带伞!“

“别怕!”她站起来,到那芭蕉树下拗断一片芭蕉叶,回来搭在我们的头上,“这雨不算大,只要我们不动,应该不被淋湿。”

我赞叹道:“你的办法真好!”

我们各用一边手撑着这一片特殊的“雨棚”,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看着去开年的人群从不远处走过。

兰姑说:“现在的人都不爱走亲戚了,不像以前。”

确实,人数比往年少了一半了,以前是胖胖长长的龙,现在是瘦瘦短短的龙了。

兰姑呆呆看着前方,跟我说了很多厂里的辛酸事:三班倒,伙食也不好,住集体宿舍,很拥挤,衣服晒不干。不知道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发了工资,总怕被偷,只能藏在内衣里,待休息日,再骑个自行车出去寄回家,本地人看不起外地人,工种待遇也不同。还说有些人在机械厂里做流水线,稍不留神,手指就没了。

我说:“再过几年,回来找个好人成个家,就不去了吧,在外面漂泊不是长久之计,自己的家乡才是最温暖的。”

她两眼放光,笑着说:“是啊,我找到了,他对我很好,他答应,只要我们结婚,就回他的家乡开个小店,自己创业,自给自足!”

听她这么说,我以为她在本地找到意中人了,哪知她过完年一出去,再也没有回来了,原来是跟她丈夫回老家了。

听她母亲说那是一个四面环山,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的小山村,仅有一条羊场小道通往外界。想要出去赶一次集,就得靠骡马拉着一辆双轮木车走半天,比我们这边还要偏僻,还要穷。去了几年,一连生了两个儿子,家公家婆也病倒在床上,需要人照料,花钱似流水。她的丈夫开小店的梦想也就破灭了,一样要面朝黄土背朝天,我真的想知道她是否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呢?

兰姑!呵!亲爱的兰姑!那个在我落寞在操场上问候过我的,那个同我一起砍柴放牛的,那个同我坐在水利岸边拿着一块芭蕉叶挡雨的兰姑,就这样离我而去了!草草地嫁去外地,也没有给父老乡亲一杯酒水一杯茶。

她母亲抱怨说:“我不知道我的小女婿长什么样,也不知道我的外孙长什么样,我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年的女儿嫁人了,一分彩礼钱也没有。”

有些时候,人生真的很无奈。

过完年,又要开学了,姐姐上了初中,父亲为了不影响姐姐的学业,把家里的钱都拿去给姐姐交学费了。我与哥哥呆在家里不敢出门,生怕放学的人看笑话。奶奶赶着我们跟她上山放牛,她说外头的绿水青山,花花草草很漂亮,还可以刨人家掉在地里的花生,红薯,何乐而不为呢?细细想来,句句在理。

于是,我与哥哥摩拳擦掌,一人牵着一头牛风风火火地往山上跑,奶奶拄着拐杖,远远跟在后面,一边大骂我们不等她。这可不能怪我们,只能怪牛跑得太快了,有的时候尾巴翘到天上,从这边的山头跑过去,又从那边的山头跑过来。我躲在远处,问奶奶道:“婆婆,它们没有喝酒,怎么也像人一样发起了酒疯?!”

奶奶哑然失笑。

我与哥哥坐在地下,各怀心事。哥哥望着远方,眼中充满惆怅,我知道,他是为学业。我不忍看他,把脸别过一边,看着那头老母牛在悠闲地吃草,它的肚子又圆滚滚的了,看来又要生仔了。

我家那头肥肥大大的老母牛,是二姑妈送的,挺能干,脾气也很倔,它看见前边有牛群,便疯跑过去,跟它们打打闹闹在一起,用角互相顶着,甚至顶出了鲜血!原来,不仅仅是人类的世界有残酷的战争,动物的世界也有残酷的战争,不知道植物的世界有没有战争呢?这也只能问造物主或是科学家了!

奶奶把牛栓在一棵大松树底下,带着我们拿小锄头在人家的地里刨残留在地下的花生,肚子饿了,生起一堆火,把花生埋在火堆里烤熟了吃,中午不回家,她说,“这样能省家里的米!”

家里的小院子,到处晒着她刨回来的花生,有客人来家,炒上一碟,也是下酒佳品。兰姑家的叔公,常常靠着几个酸柠檬下饭,也能独斟独饮,喝得半醉!

一个周末的夜晚,姐姐回来了,为了省车费,走了十几公里的山路,回到家,瘫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她抱怨说她是学校里穿得最破烂的。

父亲没好气地说道:“知足吧,你弟弟妹妹还没去学校呢!”姐姐不再说话了。第二天,她扛着锄头跟着母亲去挖甘蔗根,抓了几只虫子回来,父亲放进锅里翻炒,说是上等的下酒菜。过完周末,姐姐默默收拾行李回学校了,母亲用一个瓶子装了切好的榨菜,又把刚刚卖干草药得的八块钱拿出来赛在姐姐的口袋里,牵着姐姐的手送出去好远。

一天,在学校当老师的桃姐找到家里来,问我们为啥不去上学。我们异口同声说:

“我们不去了,家里没钱!”

桃姐说:“没钱也可以去,学校说了,以后有了再说。”

我快言快语道:“不去了,在家放牛可以到处玩,几好!”

桃姐怒目圆瞪,道:“这么没出息,明天再不去,我就拿棍子打你!”说着,气呼呼地走了。

留下我们兄妹俩面面相觑,奶奶从房里出来说:“桃姐让你们去,你们就去吧,过段时间,我养蚕,卖了茧,咱就有钱了!”

母亲也出来说道:“去吧去吧!我明天回外婆家找草药,咱就有钱了!”父亲低着头,连连叹气,满脸的愧疚。

果然到了第二天,母亲便拿着扁担,几个蛇皮袋,几件换洗的衣服走了。父亲也去山里采野蜂蜜,挖草药……。

过了十来天,母亲回来了,很明显的,她变黑变瘦了。薄薄的肩膀上压着一根粗粗的扁担,扁担的两头,各挂着两袋满满的晒干的草药。母亲开心地笑了,父亲也笑了,我跟哥哥却无声地哭了。

我们再也没有缺课,那一年,我们的成绩都很好,哥哥也考了县办中学,跟姐姐一样住校去了。我也升到了三年级,而青青发挥失常,两门功课都考得不好,留在二年级了。开学那天,我看见她在操场上伤心掉眼泪,我过去安慰她:“这没啥,明年再努力。”

青青道:“以后我们不能在一起玩了!”

“谁说不可以?两个教室紧隔一道墙而已!”

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你真的不嫌弃我?”

我说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们还可以同以前那样:一起去山里摘野果,一起抓金龟子,一起抓天牛,一起去河里划船,摸鱼摸虾,赶鸭子,一起做功课,一起哭,一起笑,我们永远是好姐妹呢!”

她拉我的手说:“好的,好姐妹!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可能我们还要见一个人!”

她带我去了她家的新房。

那里种了一棵葫芦,葫芦藤爬满整个院子,已经结了很多葫芦了。青青把一个大葫芦摘下来,开边,把里面的瓤取出来,做了两个瓢,递了一个给我:“一人一个。”

我笑着问道:“有什么寓言吗?”

青青说:“没什么,我知道你在你家的屋顶种了花,给你浇花用的,这样,你浇花的时候会想起我。”我感动地笑了!

我们上了楼顶,在凉亭上坐着,看过对面的房屋,一个简单的架子上,横着一条竹竿,上面晾着女人的衣服。我指着问道:“这不是我们班丽明家的老房子吗?倒塌了一半了,竟然还有人住这里?”

青青点点头:“是!”

“是谁?”我急切地问道。

青青黯然道:“是个不幸的女人!”

我皱起眉头:“你们队里的怪事真多,除了李三娘,还有一个不幸的女人,没听见丽明说过她家有这样的人呢?”

青青把食指放在嘴边悄声说:“这是丽明家的私事,我妈妈不让我乱说出去的,她们家对此事也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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