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苦寻谦受解饥寒 豪取妄夺逞无厌(2 / 2)

东方既明,日将由东海而升。往日此时,总是朝霞托红日、晨雾拱圆虹,今日这东海之上竟无一丝云彩、不觉分毫水汽、更无半缕游风。海天边际从未此般清晰分明过,东海之上更无一丝波浪。遥向东望,海天之处平整一线,似依尺而作、如笔描刀刻一般。烛阴于这东海之上奋力翻腾,竟也生不出风、兴不出浪来,这东海上空好似是被抽空了一般,压抑沉闷。待得日头渐高,炽火之气便也愈盛,照在烛阴鳞甲之上如灼烤一般,其腹中也是一股热气翻腾。烛阴只觉得这内外两重火气相互逼迫,似是要把身体压干抹平一般。欲再舒展舒展身骨、泄一泄这腹中滞胀之火,却觉得力不从心,浑身上下似是被无数根丝线捆绑牵引。而那丝线的尽头就是那日头所在,这力量要将烛阴拉到那日头之上。在这股力量的牵制之下,烛阴步步维艰,难得自由。

如此拉扯了整整一日,烛阴纵然与生自带抗天地之力,也是精疲力竭,只剩喘气之息。只想着到了夜晚能好好小憩、休整休整。奈何月升之后,发现腹内那团热气又与其拉开了一场抗拒之战。但凡向往高处而去,腹内便生出一股坠落之力,身外却有无穷弹压对抗之劲。这茫茫东海似乎也在抵抗烛阴,以一股无形之力将其托离开海面。虽无丝毫之风,海上却兴起滔天巨浪,每当烛阴靠近之时,便如黑渊一般,发出阵阵无源怒吼。烛阴便被交夹在这海月之间,真正的上天不得、入水无门。挣扎抵抗之间,欲仰天踏海,狂啸示威,却发现这海面之上如被抽干了一般,无气可驭,任凭其飞须瞪眼、牙张口吹,都不能发出半点声响。虽与白天不是同一番滋味,但却是一样的煎熬难耐。

原来这烛阴本是天地间的至阴之体,那火树乃至阳精华。烛阴贪滥蹹婪,看到这番好东西,只知索取,却毫无敬畏。这腹内至阳精华与那高悬之日本属同源,都是至阳之物,故在白天之时,互生感应,相互牵扯。这一轮明月与东海之水皆是至阴之物,故对这火树精华极为抗拒,便在这夜晚时分相互抗拒。烛阴一时之间还驾驭不了这至阳之力,只能默默忍受。

这一昼夜的折磨,烛阴虽有几分疲惫,但却更是感到恼怒,心中暗骂:“不过是一棵火树而已,既然已经入我腹中,还不乖乖受伏,何至如此逞能!”

又到了日盛之时,烛阴只觉这日头尤为刺眼,满腹火气与之相呼应,似是在寻找出口一般,多番压制之后,竟至全部聚于眼眶之下,要从此处夺路而出。实在是难以忍受,便紧闭双眼,运起全身之力扎入那东海之中。

这诺大的躯体撞入到东海水体,立马便招致惊天海啸。海水腾起如山一般的高度,穿过海岸线,直接向海内之地压来,一时间:

訇轰惊雷耳欲聋,不见霹雳挂银索。狂风骤起层云聚,天动地摇却无雨。

瞋怒千层汹浪卷,含恨万丈滚波翻。来时摧岳排千山,去犹勾连卷百川。

这滔天水山席卷了半个海内之地,如此涨涨落落,几番来去,将无数生灵卷入东海之中。这其中自是有不少的男女老幼之辈,但这烛阴却只顾自己舒坦,对此视而不见,任其被卷入海水之中,慢慢坠落到那深渊之中。

如此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烛阴才终将体内这团至阳火气暂时弹压,也还这海内之地少许平静时日。

----------------------------------

话说这燧人氏北归后,也渐渐将取火之法传之四方,众人不再受寒冷饥渴之苦,纷纷归附。海内之北又开始聚集出巨大邦族,以这燧人氏为首领,号华胥部。花开花谢数次,华胥部已西近昆仑、东至海滨,遍布海内北部大半之地,在这一片山川河泽繁衍生息,所谓:

终南林深陷虎豹,荒北原上逐牛羊。西山麓谷采珍果,东滨驱鹰猎狐兔。

朝霞伴肩三五出,暮霭披身采猎归。日晴戏蝶篱落间,晦雪围语篝火畔。

望月之夜,正是进山夜狩之际。每到夜幕降临、月升于东之时,众人便聚而结伴,或三五成群、或十数人同行,往东向那五行山脉而进发,待到月欲西隐,东方渐晓之时,再往西折返而回。

是夜,风由东来,让人群的行踪气味往西扩散,且这不紧不慢的徐徐之风,毫不影响奔跑围捕野兽。这东方之地千里无云,满月相照,这五行山林中的野兽行迹可一览无余,正是捕猎的绝佳时机。

一行人经过整夜的辛苦追猎,收获颇丰,便收拾猎物欲原路而返。领头的长者望向那空中,但见一方天黑云厚、沉寂而凄凄,另一方却有两轮月盘挂于空中,明耀闪闪。众人一直只顾着在地上追捕猎物,并未注意到这天幕之上竟出现了此种奇观。本来这欲曙待返之时,是要观月而定位的,此时天上竟有两个月轮,众人皆是诧异不已,又有丝丝骚动惶惑。

长者见状,忙安抚众人道:“无需惊慌,此景虽不常见,但料想这月轮方位应是无差。如往常一样,我等外出之时,追月而东行,经这一夜捕猎,想这月轮应已是转到了西方。故眼下按其所指,往西而返,便能寻得回路。”

众人本是无措,闻长者所言之后,便遵照而行,启程向那月轮所在方向寻路去了。但穿了几个山谷之后,却发现眼前之山似是愈来愈险,脚下之路也是愈来愈陡。众人感觉此事甚是怪异,但又觉这长者之言合情合理,只能臆测应是距天明时分尚早,这月轮尚未到那正西方之处。斟酌商量之后,暂也无应对之措,便就在原地休整,待这月轮更迫西方之时再行出发。

数日之后,各城邦部落首领聚在燧人氏大帐中议事,皆报近期有族人夜猎而集体失踪之事。见各城邦部落皆有此遭遇,且多为父兄子弟阖家遭难,众人皆心忧而戚戚,燧人氏心中也颇为焦躁不安,便询其中详情。一首领站出禀道:“前番部落中有两人重伤之下,互相搀扶而回。其中一人因伤势过重未能挺过,另一人将养了数日后可勉强走动,已将其带至帐外。”

燧人氏道:“那就快快请进来,说与我等听听。”

便有一拄杖之人从帐门之外而入,以跛瘸之姿艰难挪到大帐中央,拜过燧人氏以及各首领。但见此人,黑瘦如麻杆一般,左臂已然缺失,脸上、身上的抓痕尚未愈合,仍露着红色血肉,伤口边缘之处,却尽是青黑之色,脓水血污充斥其间,燧人氏隔得老远就能闻到腐臭之味,想是那伤口已然感染化脓。

众人也不拘礼,便让这入帐之人详述打猎时所遇之事。那人道:“我等一行人,入山之时极为顺利,登山之路并无险峻难行之处,也未遇到凶兽阻挡。夜晚捕兽,也是收获颇丰,还找到了那极难寻得的麋鹿群,猎获多只。蹊跷就在我们欲返回之时,发现竟有两轮明月高悬于空。当时幸其都在同一方位,故追月而寻,料想应是往西回来的方向。但这路却是越行越险,越走越深,进入了那高山密林之中。这林内月光不入,伸手不见五指,一片黑暗之中似有影怪游荡捕食,众人皆遭了毒手。小人被那物利爪缚住,自断了一只胳膊,奋力奔逃,才侥幸挣脱捡回一命。待得日出之后,寻那回路,才知夜晚依那两轮明月之处而行,竟是逆向而东了。”

燧人氏问道:“你说那捕食尔等之物,可看清其形貌?”

那人答道:“密林之中,遮挡严实,光照不进,故漆黑一片,无法看清。但其穿行于那树林之间,料其应身似游蛇;也当有多个爪子,可分捕多人;体型硕大,可同时盘于多棵巨树之上;此外,闻其嘶吼啸叫之音,如狮虎一般,却更为洪亮,近乎雷霆。”

众人闻言,皆面面相觑,有人道:“想那众人看到的两轮明月,应是在东海之上,想来莫不是那海上蜃景?至于那怪物,不知究竟为何物?”

燧人氏听到此处,想到当年东海所遇之事,对那东方为何两轮明月同出,心中已有猜测。众人夜间进山而迷路,应该受了引诱所致。但这与那捕人的怪物有何关联,却一时没有主张。只因前番遇到那烛阴虽是游蛇之身,但其体貌之巨并非区区一座山林能容其游藏的,故不敢妄自揣测两件事情的关联。

燧人氏安抚了众首领,叮嘱近期夜晚尽量莫要外出狩猎,大家便各自散了。

到了夜晚时分,燧人氏飞高而往东望,果见东海上空有两轮月盘时隐时现,与那真月争辉。三轮圆魄同悬空中之时,已是难辨真伪。见此形状,燧人氏心道:“也是该去拜访拜访了!”便施展身法,奔东海上空而去。自得火而归,修为已是今非昔比,奔波为排世间难,等闲已过千重山,未及天明时分,便已来到东海之上。

但见远处,云雾翻腾间便是那月轮隐现之所,并伴有狂风与低吼之声传来。待得迫近此物,只见是遮天蔽日的身形、势压日月的气场,周身的凌厉霸狠之气给燧人氏强大的压迫之感。有道是:

天地纯阴第一体,惟有贪佞性相匹。图全不足摄火树,调和无度张狠戾。

扬眉吹须焰冲天,逆鳞舞爪红云绕。睥睨四方俯众生,妄论高低竞日月。

这一人一鳞介虽是许久不见,但均有通天晓地的才能见识,故都还能认得出对方。燧人氏见其体貌,甚是惊讶,上次相见之时,还是无爪蛇躯,未想这短时之内,竞修出了四只巨爪,如鹰却更似凤,且这周身的红云烈焰、凶气腾腾之状,与前番已是霄壤之别。燧人氏心中也是一凛,差点把持不住,栽下云头。

烛阴不待那燧人氏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只道是故人前来,未有寒暄,竟是先入为主开口道:“我观你游历四方,已带领部族之人习得取火之术,应是已解前番困顿之局。此番竟是连夜赶到,不知又是为寻何物而来?”

燧人氏闻罢,惊这烛阴竟对前后之事了如指掌,惊叹其能,便知其有观天地变化、世间沧桑之能。想到此处,便客客气气答道:“前番得神尊指点,才寻得这取火之法,解我部族困顿。一直想面见神尊,表达感激之情,却不知神尊前往了何处,寻不着踪迹。今番听闻东海之上又现比肩日月之物,料是神尊重现,故特来拜会!”

烛阴闻此,哈哈笑道:“不要诌这客套迂腐章辞。你现已贵为人族一脉至尊,想来也没有专程找我答谢的必要。究竟又有何事,不妨直接说与我听。”

燧人氏闻言,已是先行懵了。心中虽有怀疑,但看这烛阴今日之威,竟也不敢贸然发问,生怕一旦得罪了这巨物,并无可与之周旋的把握。此物一怒之下,可真是有毁天灭地之能,到时候只怕其会将阖族尽灭。怎料这烛阴直接开口先问,如此一来,不知如何作答是好,竟一时语塞了。

烛阴见他这沉默之状,想到自己前番刚掀起巨浪席卷了这海内大半之地,又忆起那元凤陨落前后之事,心中也是一阵暗暗发怵,想这莫不是跑来清算了?

这一人一鳞介如此这般,竟是陷入沉默之中,就只在东海上空大眼瞪小眼。烛阴见状,先是忍不住,打破了这尴尬气氛,道:“前番我偶感不适,不慎落于这东海,卷起那巨浪确实损了你不少子民。但这并非是我的本意,老夫在此给您族人赔个不是,后续定不会再出此等状况了。”

这烛阴虽是就此事道歉,但这根源却在于其贪佞无厌而侵吞火树。对这根源所在只字不提,主要是怕生旁枝末节,如此也是避重就轻,想一带而过。而燧人氏对烛阴口中所言之事并不上心,主要是那灾发生之时燧人氏取火刚回,并未成为北部共主,尚未顾及那事。

燧人氏看出这烛阴有几分心虚,心中虽有种种揣测,却因顾忌,不好当面质问,便试探道:“神尊游历此地多时,不知是否以此东海为家?若是如此,这巨浪上岸应属平常,我等也需恪守边界,躲那无妄之祸。”

不料此话正戳中了烛阴的痛处。这烛阴本属钟山之神,只因嫌弃那处苦寒贫瘠,故外出而寻。欲占那昆仑之地,却是有所忌讳,因羡这东海之上的风光,故流连于此,长久不返。若能寻到一处久久称心之地,何至于徘徊在此。当下便怒吼道:“这天地之大,老夫该居何处,不该由阁下来操心吧?更何况这东海之上,从来也不是贵族所涉之地。”又直直盯着那燧人氏,这人族首领之微小,在其眼中不过是河沙一粒,微不足道,若不仔细凝神而观,都不能入目,便又摆足姿态:“今日就这样吧,老夫与你说话对视,还要用上十二分的气力。太累了,各自回吧!”便转身又隐到云雾中去了。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