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2 / 2)

“——回复我一下——”

“——回复我一下——”

我的声音形成了阵阵回声,自小山丘向下,回荡在这片不见人迹的白色悬崖之上。随着回声逐渐消失,这周围又只剩下了海浪与风的声音。是的,哪怕发出了这么大的声音,过了这么久,仍然没有人来回应。

至此,我认清了一个事实——这栋别墅里并没有人——我应该更早认识到的,无论是它墙壁上的青苔,抑或是封死了的窗户,还是覆盖着厚重灰尘的门把手,无不揭示着这点。

而我居然还去敲门,真让人觉得可笑。

…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费奥娜婆婆说的话并不属实,这里虽然有一栋别墅,但里面并没有人,不存在她所说的“她”;或者…费奥娜婆婆没说谎,但由于她太久没来,认知出现了差异,“她”已经离开或是去世了,只留下了这座空房子。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都必须接受自己白跑了一趟的事实。我抬起头,看向这座花费我一天时间才到达的别墅。虽然徒劳无功,但我并没有觉得太懊恼。事实上,我本就没有太过期待,只是抱着好奇心才来的这里。

——权当是一次郊游吧,反正除了累,我也没啥损失。只不过现在已是傍晚时分,我需要找一个过夜的地方。直接在野外过夜也不是不可以,但找些现成的废弃建筑会更方便一些。废弃的哨所离这里太远了,那么就只剩眼前的了——没错,我眼前可是有一座大且完整的废弃别墅呢。

“看来还是得用暴力手段啊。”

我打开别在腰带上的枪套,拿出了我的左轮手枪。掏出一发子弹,将其装进弹巢里,然后从玄关后退到门口的草地上,把手枪的准心对准了大门的把手处,慢慢地扣下它的扳机——

“喂,等一下,我到底在干什么?”

在即将要扣下扳机的刹那,我的手指停了下来。对啊,明明我也知道这种事是匪徒才会干的,现在却要这么做,我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这栋别墅虽然无人,应该已经被废弃了,但这不是我硬闯进去的理由;况且若它没被废弃,只是其主人疏于打理,我这么一枪岂不是要构成毁坏他人财产罪?

“…真该死。”

好吧,看来我还没有彻底死心,而是把过夜当作借口,还想着要进去看看。不,不行,不能这样做,这样违背我的良心,而且我也知道可能的后果…但是,一栋废弃别墅,就算不是为了工作和“她”,仅仅是满足好奇心,并顺便过个夜,也是可以去探索一番的…可它还不一定被废弃了啊,万一它还有主人在…不对,这种几率也不大,所以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我的手枪指着大门,手枪的扳机虽没扣下,手指和准星却仍保持在原来的位置。脑子里的各种声音还在吵个不停,眼睛虽然顺着准星看向了大门,注意力却没有在它上面。

“不管怎么说,拿枪打别人家的门是不对的。”

我的理智最终战胜了其他想法。过夜的事可以另谈,无处发泄的求知欲也可以往后放放,先把手枪这种危险的东西收起来才是最要紧的。我放下举着手枪的手,把手指离开扳机,打开枪膛,将弹巢中的那发子弹退了出来。

“咔哒!”

“咔!”

“嗯?”

我看着自己的左手,子弹正静静地躺在我的手掌上。不对啊,退弹时的声响居然有两声,另一个明显不是子弹退出的声音。那个声响听着挺清脆,就从我身边不远处传来,感觉就像是——

“咔!”

——又是它,那个声响!这次我听出了它的来源,就是从我的面前,从别墅紧锁着的大门那里传来的。我抬起头,再一次将目光放在那扇门的上面。只见刚才被我用枪瞄准过的门把手正轻轻晃动着,似乎有什么人在门的对面,也就是这栋别墅里在扭动它一样。

“咔哒!”

又是一声脆响,不过它与刚才那两声有些不一样,刚才的声音像是单纯地扭动门把手发出的,金属碰撞的声音。而现在的这个声响,则像是某种精密器械内部卡扣打开的声音…没错,是开锁的声音!

“吱——”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着门轴发出一阵刺耳的鸣叫,我眼前的这扇老旧但牢固的木门被从内部打开,由于日落时分阳光角度的问题,我无法看到别墅内的景象,只能看见一片漆黑。在这一片漆黑之中,一位年轻的女人走了出来。她身着一件与这栋别墅老旧外表格格不入的纯白色蕾丝衬衣与长裙,有着深棕色的头发,其长度恰好到脖颈与肩膀的交界;最让我感到震惊的是她的面庞——皮肤白皙细腻,几近透明,从中却看不出一丝血色;精致秀丽的五官点缀其上,深邃的眉目间透露出几分清冷与肃穆。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张脸,我见过许多漂亮的女人,听说过许多描绘美的词语,但无一可以与之相称。倘若非要类比一下的话,她就好像博物馆里的那些古希腊人的雕像:美丽,却又神秘,无法从表面窥探其内部。

“你好,请问,”

女人的眼睛直视着我,她双手抱胸,将肩膀靠在了大门的门框上,用以支撑身体,然后开口说道,

“你是来拜访我的人吗?”

女人的声音很轻,说话的速度也有些慢。我从她的神态之中看出了疲倦,与靠在门上的动作结合在一起,就像是她刚刚睡醒一样。

“是的,小姐…女士,这正是我的目的。”

我一边回答着她的问题,一边摘下凉盔,对她行了一个脱帽礼。她的话让我回想起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血液。没错,费奥娜·伯恩海姆的那份奇怪工作,她口中那位不挑剔的“她”,我很确信此刻她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将要把自己的血液献给她,而她也会给予我一笔丰厚的报酬。

“…你的名字为何呢?”

女人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继续问道。

“罗伯特·霍华德·埃德蒙顿,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叫我罗伯特。”

我如实回答到,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女士?”

听到我这么问,女人的眉毛微微地动了一下,她的视线有了变化,从我的身上转到了她身前的玄关上。

“…歌德。”

女人轻轻地说出了一个名字。歌德…与那个著名的德国诗人同名,是个少见的名字。

“不好意思,歌德…女士,我冒昧地问一下,只是…歌德吗?”

我原本想知道她的全名,以方便称呼。但女人只说了一个名字,我不清楚这是姓还是名,在呼其姓名难免会出现错误。

“现在的我就叫歌德。”

女人回答得十分简短,过了几秒钟,可能是理解了我的顾虑,她再次看向我,并补充道:

“不用加称谓,罗伯特。”

“好的,歌德。”

虽然直接用姓名不免让我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说实话,考虑到歌德在此的出现就已经让人忍不住称奇了,姓名方面的问题反而要正常一些——是啊,一个衣着整洁、面容俊美的年轻女人,不是出现在上流人士出出入入的高级沙龙里,却是在这样一座远离人烟的废弃别墅之中现身。还有那个沾满了灰尘、许久未被转动过的门把手,这让我很确信这别墅已有数个月甚至数年的时间未有人进出了,那她又是怎样在里面生活的呢?从那些被封死了的、连光都透不进去的窗户出入吗?况且那些窗户本就让人生疑,封死窗户,究竟是不让里面被他人看到,还是阻挡外面阳光的进入呢?

常年闭门不出、不照阳光以及需求血液,这都是吸血鬼的刻板印象。歌德此时仍靠在门框上,像是在歇息。由于别墅整体斜背对着此时的太阳,阳光只是照到了玄关处便已停止,因此歌德是站在阴影之中的。也许我应该让她走到日光下,看看她是否真的是一个吸血鬼…不,别傻了,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我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歌德,但不知道从哪一个开始问起。

“吸血鬼,既然我想到了这个,那就问一问与血相关的吧,这也是我那所谓工作的内容。”

我心想,然后马上向歌德开口说到:

“歌德,我来此拜访你,首先是受到了费…伯恩海姆太太的推荐,正是她指引我来到这里的。”

“伯恩海姆?费奥娜·伯恩海姆?”

听到费奥娜婆婆的名字,歌德闭上眼睛,像是沉思了一会儿,

“我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许多年?虽然歌德这么说,她的外表也就是二十几岁的样子。也许她所说的“许多年”是两三年,不算长;又或许是…

“那真是可惜,我想她一定非常想你。”

我接下了话茬,

“伯恩海姆太太说自己被你雇佣,因此引荐给我这份工作。听她描述,这工作是为你提供血液,请问…这是否属实呢?”

“我不记得自己有雇佣她,也没有招聘他人的想法。”

歌德的语气中没有太多的感情起伏,

“但你要是坚持的话,没错,这属实。你可以为我提供血液,我也会给予你酬劳。”

“好的,感谢你的回答,歌德。”

“…”

“…”

“…十分抱歉,只是,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就是这些血,我需要给你的这些血,它们…它们要作何用处呢?”

“…”

“…”

歌德没有说话,她只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用她那深邃的红棕色眼眸看着我。我猜不出她正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尽管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得到答案,但我却没收回我的话,而是同样站在原地,默默地等待着。远处的太阳已有一半落至地平线处,天就要黑了。就在我认为自己的问题不会得到答复,准备秉持着绅士精神主动退一步时,歌德先一步打破了沉默。只见她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姿势,将身体离开了靠着的门框,迈着不大的步伐,慢慢地向我走来。

歌德离我的距离本就不远,她走下玄关,双脚踩上了门口的草地,走到了离我仅有大约四英尺的地方。走出玄关处的阴影,歌德站在了傍晚的阳光之中,她那张不见血色的脸被染上了几分微红,倒也显得和谐不少。

“…作何用处…”

她的声音比刚才的都要轻,以至于就算离得不远,我也只是恰好能听清她的话。

“…就像你们的土豆和面包一样。”

“…!”

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很随意,就像是陈述事实一样普通,压根就不像是开玩笑。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她亲口说出还是让人无比的震惊。我眼前的这个名叫歌德的女人,果真是一个饮血而生的吸血鬼。我迅速地把手伸到腰带上的枪套处,想将还没放进去太久的手枪再度掏出。

…等等,吸血鬼?可是歌德现在可是站在太阳光下啊?确实,歌德若真的是吸血鬼,那这时应该已经灰飞烟灭了。况且她在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牙齿,并没有传说中吸血鬼的尖獠牙,她好像也没有对我攻击的欲望。想到这儿,我的手停了下来,但仍然保持着可以随时掏枪的姿态。

“…你的意思是,你靠喝血,来生存?”

“血液并非是我生存的必需品,”

我那剧烈的反应似乎并没有让歌德产生太大的波澜,

“它只是能让我的身体保持活力罢了。”

“那么说,你是个吸血鬼?”

“吸血鬼?或许吧。”

歌德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一阵海风吹过,临近夜晚的风有些许冷,让我不禁哆嗦了两下。

“天就要黑了。”

“是啊,太阳就剩下半个,马上就没有阳光了。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惧怕阳光吧。”

“白天和夜晚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

“你也不会变成蝙蝠或血雾,或者伸出獠牙咬我的脖子,吸干我身上的血?”

“那样太野蛮了,我没有这么多花样。”

听歌德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按歌德所说,她虽要喝血来维持身体活力,但与传说中的吸血鬼不同,她并不是那种凶残的嗜血生物。当然了,这只是歌德的一面之词,不过我还是选择相信她。毕竟她是不是真的吸血鬼还有待商榷,提前认为她是个怪物,要加害于我,未免有些太过轻率。

“实在是对不住啊,歌德,问了你一些奇怪的问题,不知道有没有烦到你,”

我先向歌德表达了歉意,然后一转话锋,提到了另一件事,

“就是现在天色已晚,回程的路途遥远,且还要商谈血液之事。不知能不能让我在此借住一晚?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将目光放在了歌德身后大敞着的门上。我认为歌德不会在别墅里藏什么陷阱之类的,毕竟我选择相信她了。而我之所以请求她让我进屋,既有过夜的考虑,更多的,还是为了满足我那该死的好奇心——一栋“吸血鬼”居住的宅邸,它的那扇不久前我怎么敲门都敲不开的木门正向我打开着。或许我还能够从中了解到更多和歌德有关的事,当然,这都是以歌德愿意让我进屋作为前提的。

“借住…没问题。”

歌德回答的倒是爽快,

“但是柴火、饮用水和食物,我并没有。”

“这个没关系,我自己有带着。”

我指了指自己的麻袋,还好出发前准备得足够充分,路上也劈了一些可以用来当柴火的树枝,不至于为这些发愁。

“那么就跟我来吧。”

说罢,歌德转过身,踏上了玄关,走进了这栋老旧的别墅。

“呼——”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整理好因长途跋涉而乱糟糟的衣服,从背上的麻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拿出一根并将其划燃。然后便挪动双腿,随着歌德的脚步,向着一片漆黑的大门内走去。

许多年后,当罗伯特·霍华德·埃德蒙顿挣扎在北海冰冷的海水中时,将会想起,他与歌德初次见面的那个傍晚。那年是1904年,落下半截的太阳染红了天空,与现在如出一辙。那时的罗伯特还没有想到,自己会与歌德相处十余年之久;也不会想到,这份以血液维系的关系,将向着自己从未料想过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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