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17(2 / 2)

“追求安宁…在这般遥远的边境吗?罢了,或许在那大陆尽头的小岛上,会存在真正的宁静吧。”

真正的宁静,何为真正的宁静,没有了战乱,没有了争斗便是了吗?而我会在那岛上遇到吗?没有什么存在能预知未来,这个疑问不会有相应的解答。

“你打算何时离开,歌德小姐?”

“过一段时间,可能是一两周后。”

“那你应该不会再来我这里,喝我这个老头子的血了吧。”

“不会了。”

“这样啊,既然契约结束了,我也想对你说声谢谢,虽然单纯的语言不足以表达我的谢意,可我…我仅仅是照顾玛安娜就足够吃力了,家中也没个结余…”

“交易而已,没有感谢的必要。”

用血液来换取钱财,不过是以物易物的正常做法,我不认为这值得去感谢,也不值得特别的回报。

“不管怎么说,我会一直记住的。对了,玛安娜,到爷爷这儿来一下。”

狄奥多尔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招呼在远处的孙女过来,玛安娜放下手中的玩具,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狄奥多尔摸摸玛安娜娇小的脑袋,像是变魔术般地从口袋里掏出颗糖哄了下她,然后便和她说到:

“玛安娜,你应该认得旁边的这位小姐吧,她一个月来一回,咱们过日子的钱,就是她拿出来给咱的。”

“真的吗,爷爷?”

“千真万确,可她不久后就要走了,咱们的这位恩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见不到了?可我们是不是还没给她回报呢,对别人的帮助,不应该给予回报吗?”

“我不需要额外的回报。”

“您不需要啊…”

玛安娜歪着头,不谙世事的她从未听闻过交易为何物,更不用说换取钱财的,其实是她祖父身体里的血液这件事。只沉思片刻后,她咧嘴对我露出了一个笑容,并弯下那还未承受过任何重量的腰肢,向我行了礼:

“那么,我就祝您一路顺风吧!我和爷爷会为您祈祷的,祈祷您能够安然抵达目的地。”

“…”

祈祷与祝福,不同于物质上的馈赠,它们只是单纯的言语。时而无足轻重,与路旁的沙子无异;时而又十分珍贵,远重于高山大海。对我而言,它又是何种模样呢?在我的记忆之中,玛安娜祝福的话语只得到了一阵沉默。我的离开是无言的,若是现在的我,应该会说出一两句话,会对这份“无价值”的礼物予以回应吧。即便逝去之人早已化作尘土,不复存在于世间了。

“歌德,你怎么了?”

我向身边的歌德问到,她从刚才起就一直望着前方的海峡。我原本以为只是走神而已,可她这一望就望了快十分钟,所以我担心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不,罗伯特,我没什么。”

歌德将远眺海峡的视线收回,当我看到她那双棕红色的眼眸时,我可以确信她并未有什么异常,所做的只是在回忆。为何下这定论?因为此时她的那种明明望向远方,却不知在寻觅何物的眼神,也曾在我的眼中出现过。

“是不是想起过去了?”

“是的。”

果真如此是啊,我的心中有了一种喜悦的感觉,它不是因我的猜测得到证实而生,而是源于我面前的这位吸血鬼,其身上与人相近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多的这个事实。

“对了,罗伯特,你刚才说想让我干什么来着?”

“干什么?哦,瞧我这脑子…差点都忘了。你之前不是说想要尝试一下骑马吗,我觉得现在天气挺好的,气温也适宜,要不就今天吧。”

我边说着边指了指身后的梅菲斯特,上周我是在弗林特比赛后的隔天来别墅的,因为刚见识过一场精彩的赛马,所以手痒痒的我就骑着马围绕别墅所在的小山坡跑了好几圈。过完瘾后,我让梅菲斯特回到马厩,当我上山坡向别墅走去的时候,我看到了正站在门口注视着我的歌德。让我惊讶的不仅仅是她一直在上面看着我,还有她接下来说出的话语:

“我也想尝试一下。”

“…?”

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甚至都忘了去问下为什么。在愣了一小会儿后,我询问她是否会骑马,得到的答案是会,但已有许久没有上过马匹。许久没上过马,嗯…考虑到梅菲斯特比较温顺,且在这别墅待了这么久,早就不像刚来时那样歌德一靠近就跑了,所以我觉得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实在不行,就由我在马下牵着走,那时的我想到。

“你还记得。”

“是啊,那你的回答…要不要今天骑?”

“就今天。”

歌德很快便给出了回复,我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歌德走到梅菲斯特身旁,伸出手抚摸了下其脑袋,早已与她熟悉的梅菲斯特没有躲闪,而是乖乖站在原地。摸完后,歌德没放下手,而是抓住马鞍边缘,踩上脚蹬,一下子就坐了上去。

歌德手脚的动作幅度都不大,在看上去很轻松的同时又保持了优雅。因为身着长裙,所以她侧过身来,采取了女性常用的侧鞍骑法。

“走一段路试试?”

“没问题。”

歌德轻轻拉下缰绳,梅菲斯特挪动脚步,以缓慢的速度向前走去,我跟在骑着马的歌德旁边,活像一个伺候人的管家。其实,我完全没有必要在边上跟着,歌德的姿势无可挑剔,不难看出她马术的娴熟。之所以跟着她,除了防止意外出现的顾虑,主要原因还是我想将那白马之上的身姿尽收眼底——我不希望过远的距离使我遗漏了些许细节。

“真美…”

“指的是我吗?”

“是啊,你骑在马上的样子很美,简直就像…像…额…”

“马背上的戈黛娃夫人?”

“这比喻感觉不太合适哎…”

我们两人一马沿着悬崖慢慢地走着,歌德似乎也有意控着了速度,好让我也能在她身边跟着。倘若现在有哪位和我熟识些的镇民看到这场景,怕是会调侃我怎么当上贵族小姐的马夫了。不过嘛,要是真有这种误解就好了,毕竟这样也能让我曾经告诉罗莎的理由自圆其说。

我斜过头,向上看了眼手握缰绳的歌德。此时的她并未目视前方的道路,而是再次将其投向海峡那端。没错,在她的眼中,又一次出现了回忆过去的眼神。说实话这让我有点好奇,她究竟在回忆何物呢?我纠结了一小会儿,最终决定不去打扰她。虽然没将疑问说出,可我还是在心中稍微猜测了一下:骑在马上,看向海峡对岸,莫非她回忆的是自己到来之前,或是到来时的场景?

就在歌德沉浸于对过去的怀想,而我在各种各样的猜测中流连忘返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一只灰不溜秋的小野兔忽地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窜出,飞快跑到梅菲斯特脚下,从它的四条腿间穿行了过去。梅菲斯特吓了一大跳,它嘶鸣一声,抬起前腿使自己的身体向后仰去。

“…!”

因为事发突然,再加上侧鞍骑法本就不太安全,所以这个仰身的动作对梅菲斯特不怎么要紧,却让它背上的歌德失去平衡,并向下跌落。

“——接到了!”

还好我的反应足够快,我一个闪身,伸出双手,左手大腿右手后背,以“公主抱”的姿势接住摔下马的歌德。她的身体没因只从血液中摄取能量而变得很轻,但我努力调整了手上的姿势,最终让她安稳地落入我怀中。

“…谢谢你。”

“哪里,没关系的。”

我回答到,这一刻我与她离得是如此近,以至于连她轻到几乎不可听闻的呼吸,缓慢的心跳声,以及那柔软肌肤如冰般的寒冷都能被我感受到。

“…”

伴随着触觉与听觉的,是一种犹如醉酒般的虚幻感。我并非没有与女性这么接触过,可这次明显不一样,就好像此刻在我怀中的不是具体的身体,而是其他更加抽象化的,不浮于现实世界的存在。这存在有着难以想象的魔力,让正支撑着歌德身体的两条手臂,其本应有的酸痛感都消失不见。不,不仅如此,我呼吸的频率也随之降低,肺部每次的收缩都变得沉重起来;眼睛无法正常聚焦,除去面前之人的世界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

“罗伯特,你…”

“…啊,抱歉,我这就放你下来!”

歌德把我从这如梦似幻的状态之中拽出。没错…我明明做出过那种决定,我还不能忘记,自己为歌德提供血液的理由。若是没将其完成,我自认为是没有资格随心所欲的。

“不,先不要放下。”

“?”

她的下一句话给我整不会了,不放下,这又是为啥?我向她投去了疑惑的眼神,歌德用手指了指我面前大概几英尺远的地方,一只鞋子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原来如此。”

我这才注意到,歌德摔下来的时候,她踩在脚蹬上的那只脚所穿的鞋也随之掉了下来,现在我怀中的她有一只脚是光着的,自然不能直接踩在地上。

“所以,你要我怎么办?”

“往前走。”

往前走…可以是可以,就是从刚才的状态出来后,手臂的疲劳感又重新出现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撑多久。我一步步向前走,终于在力量耗尽前到了鞋子所在的位置。就在我松了口气,想着总算能歇会儿的时候,歌德的下句话差点没把我给搞崩溃:

“罗伯特,蹲下。”

“蹲下?”

“这样我才能拿到鞋子。”

“好…好,听你的。”

我既要抱着歌德,还得弯腿向下蹲,更别说要保持平衡。梅菲斯特已从受惊的状态恢复过来,正站在旁边看我的好戏。往下…再往下些…豆大的汗珠从脑门上滑落,就差一点,马上她就够到了…

“!”

终于,歌德的手触碰到了鞋子。我稍稍放松了了一下,结果就这一刹那的放松,让我正弯着的腿失去了最后硬撑着的力气。这下换成我摔倒了,不过我和歌德的位置没有变,依旧是她在上我在下,因此在我倒在地下后,她顺势坐到了我腹部上,

“呜…”

腹部所受的冲击力差点没让我把今天上午的早饭给吐出来,好在她没在上面坐太久,很快就穿上鞋子站了起来,并伸出自己的手,拉起捂着肚子躺在地上的我。

“很疼吗?”

“还可以…呼——好些了。”

我长呼出一口气,以此来缓解肚子的疼痛,然后瞅了眼梅菲斯特,只见它跺了跺脚,把脑袋摇来摇去,像是在嘲笑我的窘迫。我欲哭无泪,难不成要和一匹马计较?

“回去吧,离别墅有些远了。”

“赞成,不过也别骑马了,咱就老老实实用脚走…”

于是,我牵着梅菲斯特,歌德走在我旁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了一会儿,我感到腹痛差不多消了,便开口说到:

“虽然今天发生了意外,但歌德,你要是还想骑马,我不会反对,所以…就趁现在多骑骑吧。”

“趁现在?为何要这么说。”

“因为我打算买一辆汽车,用我攒下来的钱。”

这个想法其实很早就在我心中出现了,现今科技发展迅速,我想自己也应当顺应时代潮流,在交通工具的选择上更进一步,就用那些锁在柜子中未花出去的英镑当预算。

“要买汽车,”

我曾和她聊起过汽车,她应当清楚这是何物,这对她不算稀奇,

“那你的马,梅菲斯特,它要怎么办?”

“放心吧,我早就计划好了。我在多佛尔的邻居,一个老大爷,我想把梅菲斯特送给他的孙子。他孙子是一个很喜欢骑马的小伙儿,梅菲斯特在他的驾驭下可比现在要更精神。”

是的,假如以后我真的用汽车代替了马车,那梅菲斯特的主人将会变成弗林特,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拒绝这份好意的。到那时梅菲斯特也能在真正适合它,真正能让它放开力气的主人身下奔跑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买车?”

“这个嘛,要过一段时间,挑选车型、配件啥的。在那之前梅菲斯特都会在我这儿,所以也没必要太着急。”

“我没有着急。”

“那就更没问题了。这段时间还得加上驾驶训练——不好好练习是会出车祸的。开车和骑马有很大不同,汽车可以跑得更快,也更持久,从我家到别墅,距离虽没变,所需的时间却更少。”

“所需的时间更少…”

听完我的话,歌德又把自己的视线向远方投去,不同于前两次,她看了几秒钟便闭上眼睛,并在许久之后,用一句话伴随它们的再一次睁开:

“这世界,就好像变小了一样,”

“世界变小了”,这种认知在当今是十分常见的。仅仅数百年间,人类便用汽油与机械运行的汽车代替了马车,用煤炭与螺旋桨驱动的轮船代替了帆船,甚至还乘坐气球飞上了天空。原先对人来说十分遥远,花上十余年都难以到达的地方,如今只要十天就够了。

“有的人却没能跟上世界的变化。”

“没错,可你不一样,歌德。你活到了现在,而且可以一直跟着世界。”

我轻轻把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并说到。歌德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短暂的沉默后,她也抬起自己的手。我下意识地想将手缩回,但她最终将手落在我的手背上,那份寒冷停下了我的动作。

“对你而言,世界又是怎样呢,罗伯特?”

“几年前,我的世界很大,从西欧到东亚,从大西洋到太平洋,覆盖了半个地球。可现在,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多佛尔小镇那么大,甚至只在这一隅之地,一栋别墅之中,和你一起。”

得到我的回答,歌德收回自己的手,我的手也得以释放。或许…我并不想让它们就这么分开,完全可以贴合得更久一些,更久一些。

“接着走吧,回到别墅…回到你的世界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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