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17(1 / 2)

“快些,再快些,别让我们失望!”

“加油,不要让后面的人赶上了!”

“给点力啊,我可是花了大价钱压你的!”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充斥在赛马场的观众席上,无论男女,无论老少,无不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不远处草地上奔驰着的马匹与它们的骑手身上。观众们心中焦急的情绪仿佛能够影响到现实世界,让周围的空气也一并燥热起来,整个赛马场好像成了一个大铁锅,作为食材的人和马们在其中翻滚,不停地将滚烫的油花溅出。

“喂!该死的,怎么能让那家伙给超过去了!混蛋,如果我输了,我要让你们所有人好看!”

坐在贵宾席上的那个身材臃肿的男人大叫到,他就是臭名昭著的巴斯克·斯派克,那个令镇民厌恶的暴发户。此时没人理会他的话语,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那不过是无能狂怒罢了。

“好样的,弗林特,现在你是第一名!”

与巴斯克的愤怒相对的,老约翰的脸上充满了兴奋的神色,尽管那个骑在梅菲斯特背上,正于场上飞驰的少年并非自己,但这丝毫没降低他的激情。他边跳着边挥舞拳头,就差没跑到场下去了。坐在他身旁的格琳娜大婶虽没那么激动,但也兴致不减,大声为已是领衔者的弗林特打气到:

“保持着啊,终点就在前面,马上就要胜利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握住场边的栏杆,聚精会神地盯着现处于第一名位置的骑手和白马,他们距离终点线的距离越来越近,即使身后的对手拼命想要缩短差距,但仍无济于事。一百码、八十码、六十码、四十码、二十码,就差最后一点了,所有的棋手都疯狂地抽动着手中的缰绳,想驱动他们的马匹去超过前面阻碍自己摘得胜利桂冠的人。

“!”

就在离终点不远的地方,弗林特猛地一抽缰绳,在他身下的梅菲斯特铆足力气,竟在最后一刻又提了次速。本就领先的他们宛如从长弓中射出的箭矢,以不可挡之势冲过终点线,毫无悬念地赢得了此次比赛的冠军。

“真是一场畅快的比赛,胜利者是——年轻的弗林特·斯科菲尔德和他的赛马梅菲斯特!”

“我的老天,这小伙子真厉害!”

“虽然没赌赢,但能看到这场景也是值回票价了!”

“让我们为他欢呼——万岁,弗林特和梅菲斯特!”

“万岁!弗林特和梅菲斯特!”

裁判高声宣布比赛的结果,他的声音随即便淹没在了欢呼声的海洋之中。观众们有的高举起双手,边鼓掌边大声喝彩,有的则互相拥抱在了一起。就连穿着礼服,彬彬有礼的绅士,也忍不住摘下他们的丝质礼帽向胜利者致敬。当然,肯定还是有人不那么开心的,就比如现在已经变成空位的贵宾座位,原先坐在上面的巴斯克已不见踪影,至于他是何时离开的,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

“你们看到了吗?那是我的孙子,是我斯科菲尔德家的好男人!”

老约翰的声音在多次喊叫后都有些沙哑了,他和格琳娜大婶于数以百计群众的簇拥之下离开观众席,向着已经从梅菲斯特身上下来,并同样被众人围绕着的弗林特走去。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穿过数堵厚厚的人墙,挤到这三位现今全场最为瞩目的人身旁。

“干的漂亮啊,弗林特!你这次真是让所有人都开眼界了。”

我拍了拍弗林特的肩膀,这个如今已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小伙子的肩膀,这场赛马虽在我们这个小镇举办,但它毫无疑问是正规比赛,在其中拔得头筹谈何容易,他这次的胜利可谓意义重大,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镇上的居民们。

“这也多亏了梅菲斯特,还有您,埃德蒙顿先生。要不是您愿意让梅菲斯特成为我的赛马,我可能连报名的机会都没有。”

少年洋溢着喜悦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涩,他好像还未准备好接受这般赞赏和荣誉,这很正常,但人总得习惯被夸奖,我想到。于是,我笑着回答:

“别谦虚了,弗林特,你要知道赛马可不仅仅是考验马的能力,更多的是要看人。要是换我上去,那梅菲斯特可能就跑不了那么快。所以——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来,大伙让他好好享受享受!”

我吆喝起来,围观的热情观众们立刻一拥而上,把弗林特高举起来,呼喊起他的名字,让其在整个赛马场上响彻。即使是如此腼腆的弗林特,也忍不住沉浸在这般氛围之下,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我却悄悄地从他们中退出,和同样没加入狂欢的格琳娜大婶打过招呼后便自己离开了人群。

这是属于弗林特的时刻,我就不去掺和了。我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欢快的人群,自己不太喜欢过于热闹的场面,那就在这里等他们庆祝完吧。我找了一面墙靠在上面,开始了置身事外的等待。大概半个小时后,人群散去,老约翰、格琳娜大婶和弗林特三人领着梅菲斯特向我走来,其中弗林特最令人瞩目——他的头发和衣服都乱糟糟的,但脸上的笑容却格外灿烂,脖子上被套了个大花圈,身上挂着一条红色丝质飘带。弗林特的双手还捧着一只银色的大盘子,那便是属于冠军的奖励,一块纯银的纪念牌。

“埃德蒙顿先生,我把梅菲斯特还给您!”

“好啊,不过我们过会儿要坐它拉的马车回去,我想你应该不介意再握一段时间的缰绳吧?”

“真的吗?太谢谢您了!”

就这样,我们四人一马走到赛马场外停放马车的地方,我把梅菲斯特固定在马车上,揉揉它脑袋上的鬓毛。这场比赛也幸苦你了,等再载我们走完这一程就让你去休息,我在心中说到。

弗林特坐在驾驶位,我坐在副驾驶,老约翰二人则是在后面的座位上。全员落座,马车开始朝着回家的方向驶去。从赛马场到我们两家房子的距离并不近,要跨越大半个多佛尔小镇,为了顾及刚刚经历过比赛的梅菲斯特,弗林特没有让它走得太快,而是任其踏着缓慢的步伐行进。路途漫长,但绝非无趣,在后座的两位老人开始聊起天,从刚才的赛马到今天的晚饭都有涉及,我们这俩坐在前面的年轻人则更喜欢去看沿途的风景。马车驶上了一段较为平整的道路,其两旁有不少工人正在安装数根高大的杆子。

“埃德蒙顿先生,您看,这个街区也要装上电线杆了。”

“…是啊。”

等待电线杆全都安装完毕,再拉上电线,这里的居民就能够用上电了。至于我们那个街区,自然是早早就完成了电线的铺设。照这个架势,不用过多久,整个多佛尔小镇就能实现家家户户都通电。就在我的注意力被一根根立起的电线杆吸引时,一辆车忽地出现在我眼前,并从马车旁驶过去。那不是由马或骡等动物拉着走的车辆,而是靠烧油获得动力的汽车,它们于上个世纪出现,现在已占据了小镇将近一半的街道。

“世界发展的可真快,在我小时候,虽然听过这些东西,可从未想过它们会如此深入咱们的生活。”

我不禁感叹到,这些工业造物无不在提醒着我,自己正处在的是新世纪——二十世纪的世界,这个刚迎来黎明不久的时代有着无限可能。

“埃德蒙顿先生…我想请教您一件事。”

弗林特小声地开口问到,似乎并不想让后座他的祖父母听见。

“有事?想请教我?尽管说吧,弗林特。”

“就像您刚才说的,世界正在飞速发展,所以我的家人都希望在我毕业离开学校后,能去一些大城市里继续求学深造,以求更好的前途。”

“这确实是很常见的想法。”

“可是,我其实…”

弗林特欲言又止,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后座的老两口正聊着隔壁家的八卦,无暇顾及我们,方才继续说下去,

“我其实…不想去大城市,只想留在多佛尔。本来爸妈带我去坎特伯雷上学就得离开家,结果毕业后还要去更远的地方…说真的,我觉得在家开一间小店铺或是当个码头工人啥的也没什么不好,但我也明白他们的话没有错…”

“所以你想问问我的意见?”

“嗯,您过去在海军工作,在那里会有大好的前途,可您却在这般年轻的岁数选择了退役回到多佛尔,我想您应该会有些独特的见解。”

“独特的见解,或许吧…我想问下,你这个主意和你家人说过了吗?”

“这个还没有…”

“弗林特,这是你自己的人生,自然是要由你决定,”

我只是个有点人生阅历的普通人,不能像人生导师或真正的心理学家那样做出专业的分析。不过嘛,既然人家小伙子都这么问我了,我也会向他阐述我的观点,

“顺从自己的的内心就好,再过几年你成了年,还会有更多需要去做的决定。当然了,现阶段你仍需要去寻求家人的意见,他们懂的比你更多,看事物也会更加全面。把你的意见和他们说,让他们了解你的想法。”

“可是…埃德蒙顿先生,万一他们不赞同我怎么办?”

“放心吧,你的家人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再说了,如果真的不行,你就来找我,我来帮你和他们谈。是去大城市闯荡一番,还是留在家乡过平静的生活,抑或是两者取其中,就看你怎样选择。”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些话有没有帮到弗林特,但至少在他接下来的回答声中,我能听出其少了几分迷茫,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自信。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建议,我会去认真想的!”

“哦?谢谢?是谢罗伯特吗?”

“——!”

老约翰突然从后面探过头来问到,看来刚才说话的声音有点大了,把他给吸引了过来。毫无准备的弗林特被吓了一跳,连忙对自己的爷爷说:

“啊,是的,埃德蒙顿先生说要给我讲讲他在海上的经历,我才会感谢他的。”

…这小子啊,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不逊色于我。我耸耸肩,接着这份话茬说了下去:

“对,弗林特想打听打听我在海军时的事。那你就说吧,想问哪一方面的经历?”

“我想问一下,您在海上有没有碰到过一些怪事?”

“怪事?你这问的是啥啊,就不能整点正常的问题吗。”

格琳娜大婶也凑了过来,这下好了,车上另外三位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这儿了。当然他们大可放心,因为我保证不会让他们失望。

“要问怪事,我确实遇到过。”

“真的吗?是什么妖怪吗?海妖?还是吸血鬼?您快和我们讲一讲!”

弗林特此时正目视前方驾驶着马车,可我从他的语气中就能听出他被勾引起的兴趣之浓厚。海妖?不,这东西我可没碰上过。吸血鬼倒是遇见一个,可那是在多佛尔认识的,恐怕不在这次的范畴之内。

“不不不,不是妖怪,其实就是…额,算是灵异事件吧。记得那时我们要去访问墨尔本,百夫长号从新加坡出发,去往南半球的澳大利亚,途中要经过赤道。皇家海军有个老传统,在过赤道的时候举办庆祝仪式,这类活动通常玩的很花,比如角色扮演、整蛊新兵之类的。”

“听起来…还挺有趣?”

“不不,你绝对不会想尝试的,弗林特。”

我摇摇头,继续自己的回忆,

“不过这赤道仪式还是有些好处的,那就是各种活动结束后,原本舰上定量供应的朗姆酒可以随便喝。从早晨到晚上,除去工作岗位上的执勤人员,基本上每个水兵和军官都领到了超出额定量的酒,喝到醉醺醺的也是大有人在。我嘛,当时也是喝的有些多了,就大晚上一个人跑到甲板上透气。我当时在舰艉,那里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人,但因为喝多了犯迷糊,再加上天色太黑,所以没能看清楚他的长相。我靠着舷侧的栏杆站了一会儿,再去看那人在的方向,却发现他已经消失了——虽然站得离他不近,但我很确信没有人从舰艉离开。”

“您的意思是,您在晚上看到的那个人,是幽灵喽?”

“…并不是,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一个水兵失踪了,他在赤道仪式上喝的烂醉,到了晚上从宿舍跑了出去,此后便不知所踪。那时我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在舰艉看到的人应该就是他,他大抵是和我一样靠在栏杆上休息,结果因醉酒导致的晕头转向,就不小心掉到了海里。而且因为是舰艉,噪音比别处大,所以他的落水声和求救声都没能被我听见。”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格琳娜大婶叹了口气,老约翰则是挠了下头,有些奇怪地问到:

“所以,罗伯特,既然那个水兵不是幽灵,那你所说的灵异事件到底是啥啊?”

“…是这样的,在他死后的一段时间,有不少人都在舰上又目击到了他。随着目击次数的增多,有人猜测他其实没掉进水里,而是怕被长官训斥所以躲了起来。可官兵们找了好久,都没有看到那水兵的踪影,只能得出他确实已经死亡的结论。”

“已经死亡?那您们看到的那个人是…?”

“长官们都觉得是看错了,直到不久后他们也在余光中瞥见了奇怪的影子。有的人比较迷信,认为他这回变成了真正的幽灵,还徘徊在百夫长号上。一时间全舰人心惶惶,他落水的舰艉成了人们敬而远之的地方,甚至还有人出现了癔症的情况。反正到最后,这件事情开始闹大起来,也引发了舰长的重视。”

“那埃德蒙顿先生,您有没有亲眼看到幽灵呢?”

“自从那水兵掉下海之后,我便没有再见到他的身影,我不清楚幽灵是否真的存在,但至少他是没出现在我的面前。当然了,没看到不一定就不存在,这道理我还是懂的…扯远了,我刚才说到哪儿来着?…哦对了,引起舰长重视。为了安抚那位水兵的灵魂,我们把他的个人物品都收集起来,代替他已经无法找到的尸体为他举行了海葬仪式。”

“后来…?”

“后来?没有后来了,举行完海葬仪式,目击事件基本就全都消失了。长官们又变回了原先的说辞,说那些不过是心理作用而已。至于其他人,在墨尔本美美地玩了三天,然后便把所有事都抛到脑后了。”

“还真是件怪事哎。”

“确实是怪事,不过我想咱们还是能从中吸取一些教训的,弗林特,比如酒不能喝太多,不然迟早出问题。”

“听见没有,说的就是你!”

格琳娜大婶瞪了老约翰一下,老约翰则双手一摊,一脸无辜的表情,表达自己莫名其妙躺枪的无奈。

“啊,前面就是您的房子了,埃德蒙顿先生!”

弗林特说的不错,再往前一百码左右便是我家,那么长一段路在不知不觉间被走了过去。

“那我就在这里下车了,你们走得也能方便些。”

“嗯,那我就停下了。”

弗林特一拉缰绳,梅菲斯特停下脚步,我从马车上走下,向斯科菲尔德一家人挥手道别。在走之前,我还没忘跟他们说上一句:

“那弗林特,梅菲斯特就拜托你安置了。还有老约翰和格琳娜大婶,弗林特是个很优秀的孩子,他今天已经证明了自己,如果他想提一些要求,还请您们多多包涵。”

“没问题,那再见了,罗伯特!”

“也就是说,歌德小姐…你将要离开安纳托利亚吗?”

我面前的狄奥多尔问到,此时他正坐在这栋朴实无华的小楼的窗前。我透过窗户向外看,浑圆的落日正逐渐向马尔马拉海中沉沦,将帝国首都的一切全部染上鲜血般的深红,就连这位已是暮年的老者那张苍白而无生机的脸上,也因此多了几分血色。

“没错。”

我回答了他的问题,正如他所说,我将离开这座处在亚细亚的半岛,去往西边的欧罗巴,渡过爱琴海乃至整个地中海,穿过陆地与狭窄的海峡,到达最终的目的地。君士坦丁堡的日落,今后不会再多见了。

“…旧帝国最西边的领土,距离这里甚是遥远。尽管近年来周遭局势动荡,那小岛也并非避难的最优选择。”

狄奥多尔的视线放在了不远处,一个正坐在地上摆弄着木制玩具的小女孩身上,她是他的孙女玛安娜,刚诞生到这世上不过五年时间,便已失去了父母,与自己的祖父相依为命。

“歌德小姐,我虽然一把年纪,但活过的时间远不及你,所以我不会说什么建议…但既然你愿意接受我这垂垂老矣之人的血液,并给予我照顾孙女的钱财,我想我无论如何要提醒你一句:长路漫漫,你又携带有如此多的珍贵之物,此等路途谈何容易啊。”

“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

做出这决定的人不止是我,其自然也不会单纯因我而改变。听到我的回答,狄奥多尔轻叹一声:

“唉,我也知道拦不住你,不过我实在想了解,你究竟是为何要去往那里,去往名为不列颠的土地。”

为何要去往那里,看来狄奥多尔正在向我询问一个理由——一个理由,我说不上来,因为我根本没思索过这些。正如我刚才所想,这决定非我一人做出,我也未曾对它考虑更多。回答无从知晓,我便没有开口,只是保持原姿势继续在椅子上坐着,任凭窗外而来的阳光给我添上无异于它的色彩。

“…啊,我明白了,歌德小姐,你想说的是安宁吧,我懂你的意思,”

狄奥多尔笑了笑,但我知道他毫无疑问是会错了意。我刚想去否定,却看到他抬起手,对我摆了两下。这是个阻止他人的手势,我能看懂,尽管我不理解他这么做的缘由,但还是选择了不将话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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