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岔驿(2 / 2)

俊脸男沉思不语。

“你说你是有多抠,买药买半包!还有,”瘦子继续数落道:“你把药下酒里不就方便多了?非得弄这么麻烦,万一有人不吃饭菜呢?”

“这你就不懂了,”俊脸男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一上来就药倒他们,怎么拉祁老弟下水?他虽然蒙着脸,你当那些捕快都是傻子?这也是老孟此番耍滑头,我却依然同意的原因。而钱,早都被黄皮子拿走了,我哪有?半包还是赊的!”

弯弯绕绕,曲曲折折,一件事使八百个心眼子。瘦子听得头大,摆了摆手道:“你是老大,咋说都成。咱们真该撤了,一会那些捕快搬来救兵就不好收场了。”

“没事,我把他们马都放跑了。”

“不是早就有人去通知三尺司了?”

“这个时辰都快宵禁了,肯定不来了,最早也得明天。”

“那咱们还要做什么吗?”

“没有了,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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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是个憨脑壳,能当上三岔驿的驿官,全靠老实本分,腿勤手快,做得多说得少;也因为没钱没人脉,在这琐事多油水少的小地方一呆就是三十年,若没有近几天发生的事,老陈相信自己只要不告老还乡,死在这驿官位置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三十年如一庸忙碌,骤变只在几日间。

一行捕快在驿馆被打得四仰八叉,带头的还被重伤,关键之前还吃了下药的饭菜,自己也成了帮凶……

可他也是有苦说不出,后院喂马的李大肉,活生生一个人瞬间就化成一堆烂土,而眼前高瘦俊美的年轻人转眼间又变成了矮胖的李大肉模样...

面对此等妖人,他这种芝麻绿豆都不是的小人物能有啥办法,只能说什么做什么。

待大堂那几个瘟神走后,老陈哆嗦着三条腿带人出来收拾残局,看见那满地残桌破椅,和昏迷不醒的于九一行,更是惭疚惊惧到了极点,同为子阳老胥吏,他跟于九关系说不上有多好,但却是开水锅里煮寿星—老熟人了,虽不知为何于九伤得如此之重,老陈始终觉得这跟自己有莫大干系,转而便是害怕,若下毒之事被知晓,丢了差以后儿子不好混这碗饭,怕小命也要被折进去了……他越想越怕,如芒在背冷汗直流。

当听到几个方才没敢上所以没受伤的衙差聚在于九跟前,只是一直问候那俩瘟神的八辈祖宗,并未对饭菜起疑时,他稍稍松了口气。

或许还没那么糟糕,老陈不停地安慰自己。

驿馆没有郎中,众衙差商量后决定要带着于九马二锤等伤员一齐快马加鞭回县城,反正疑犯也被放跑了,囚车就不需要的话,马还是够的。

可当去后院牵马的老张头摇摇晃晃骂骂咧咧回来时,驿官老陈刚放进肚子的心瞬间又提到嗓子眼儿了。

马全没了!连同驿站用来换乘备用的马,全没了!

面对众衙差愤怒的眼神,老陈自己也是牛犊子叫街—懵门了。

“此事我是真不知情,那马可都是官家的财物,私放是要担罪的!绝对跟我没关系啊!那酒菜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老陈极力为自己辩解着,开始有些语无伦次。

“后院那喂马的瓜皮呢!”老张头气得脸都黑红黑红的,打断老陈道:“娘的进来时候就看那货不对劲,净拿绿草当料!狗日的脾性还不小,被说两句就撂挑子,还把马都放了!陈大人,瞧你用的这都是些啥鸟人,得好好管管撒!”

老陈听得发愣,啪唧给了自己一巴掌,懊恼道:“用人不善用人不善呐!回头我抓住这愣头青,定先拴马槽上让他吃一个月绿草再送官府定罪!”

差点说漏嘴!老陈被自己一个巴掌打得瞬间清醒不少,心里暗呼好险。

没了马还有伤员,回了城也是宵禁,再者众人担心于九伤势,于是老陈提议众人今晚就在此住下,自己派人去就近的村子找大夫,明日再作打算。

没了于九和马二锤,这一帮子人都是混日子的,听了老陈的说辞,本就酸软困乏的众衙差想都没多想就答应了。

入夜已深,按照郎中吩咐给于九上完药的老陈瘫坐在椅子上,望着床上依旧昏迷之人,陷入深深的沉思。

奔波了一天再加上药效上头,其他人进了房间都是倒头睡去,自始自终都未对饭菜不干净这事有所怀疑。

可于九不一样,醒来后只要稍加推敲,必然可晓其中猫腻;可就算于九老糊涂了不明就里,明天三尺司的人来,他要如何应对?

老人环顾四周,三十年,年轻后生已两鬓斑白,任劳任怨地埋头苦干才换来如今微不足道的回报,这小小驿馆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没有人比他更在乎。

屋内烛火闪烁,映衬着老陈那张苍老褶皱的脸,忽明忽暗。

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挪至床前,双手抓住于九身上的被子,颤抖着一点一点上移,直至没过对方的脑袋。

嘎吱!

虚掩的窗户开了一条缝,透过其中,两颗黑珠子般的眼眸,随着烛火不停跳闪。

喵~

又是这黑狸子!

汗如雨下的老陈靠在床边,惊魂不定地喘着粗气,抬手擦了擦额头,紧张地四顾环视,想起几天前的那晚。

那天驿站来了三位要住店的“贵客”。

玄衣女子,中年书生,虎头稚童。

没有任何文牒封传,没有任何废话,老陈只看到一块镶金的红色令牌,一面刻有三个字:神明府。

虽然大半辈子都窝在这小地方,没见过什么世面,更不知道那令牌是何物,但好在他眼力见还不错,知道这是来了了不得的大人物。

曾有诏告谕天下:见神明令,如见鑫帝。

当晚,也是这一声猫叫,引得还未睡去的他开窗去看,却见一道黑影从面前闪过,转眼即逝。

还未等他来得及有所反应,身后屋内传来一个冷冷的女声:

“今日之后,说什么便做什么,想活命想富贵,不闻不问,不做多余事。”

次日,三尺司在驿站的常驻甲兵便悄无声息全撤了,因不详。

用力摇了摇头恢复些许神志的老陈,看着床上,将于九头上的被子掀开,待整理如初后,灭了蜡烛便匆匆离去。

回到自己房间,关门闭窗点灯,老陈矮身爬到床下,打开暗格,从里面拿出一个匣子。

回到桌前的老陈谨慎地查看屋内屋外,在确定无人后打开匣子,从中取出几物。

一支笔,一方砚台,两张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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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鑫庆隆十七年的端午节,对于落川镇的人来说注定难忘。

胆战心惊还有些扫兴。

本来定好的镇祭和龙舟因为弓家的事都取消了,一入夜家家都门户紧闭,往年大门上避邪驱瘟的雄黄艾草只是挂个几串,而如今却多得跟个帘子似得。

王家府内的书房里,王明珠像上了热锅的蚂蚁,踱步不停,烦躁不安。

坐在书桌前的王家老爷看着女儿模样,无奈地摇头。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阵叩门声。

王明珠抢先上去开门,看到门外一个老头在那弯着腰不停地喘气。

“吴管家,找到人了么?”王明珠着急火燎地上去一边替老人捶背一个问着。

“小姐…轻些…老头我快…背过气了……”那吴管家本就上了年纪,因弓家的事,刚把镇上跑了个遍,没要了他半条老命,一进府连口水都没喝就马不停蹄来禀报,也不知平时娇弱的大小姐怎地生出如此大力气,背上这几巴掌让他差点就成了今天镇上第六十六具尸体。

“明珠,快住手!”王家老爷忙呵斥道:“还不赶快扶管家进来说话!”

王明珠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满脸歉意地照做,将老头搀扶到屋内椅子上,又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对不住吴爷爷,我只是有些着急,”待吴管家坐定喝了几口茶,不再那么上气不接下气,王明珠继续开口道:“有明小彪消息吗?”

吴管家摇了摇头叹道:“听人们说下午官府把镇子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人,老头也派人四处打探,连小姐吩咐过得那个什么轩羽崖也去了,都没人。”

王明珠听后柳眉舒展,脸上轻松了许多,转头望向父亲,美眸却泪光闪动,抱怨道:“都怪爹爹您,要不是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昨天就辞行的消息您也不打算告诉孩儿呢?说好了要还他人情,端午来咱们家吃饭的...”

话音刚落,王明珠泫然欲泣。

王家老爷却是有些发愣,终于知道向来五谷不分的闺女为何今天会在厨房忙前忙后大半天,晚膳张罗了十几道菜,凡带点荤腥的全是鱼。

还以为女儿长大了,懂得孝顺爹娘了...

此时是心碎又心疼的王家老爷脸上表情有些复杂,安慰解释道:“本来爹爹也是准备晚上与你说的,昨天外加今日上午爹爹一直在和吴管家张里正商量祭祀和龙舟的事情,实在脱不开身,谁知下午官府来人才知道噩耗传来,实在是太突然了。至于小彪,爹相信他是个好孩子,断然不会做这种事情,这其间定有些误会,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了,爹也会托外面的朋友多帮忙打听,一有消息就会告诉你。”

“只能这样了么……”王明珠点着头擦了擦眼角,喃喃自语了一句,便告别离去。

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王老爷长长叹了口气。

“小姐心善,只是性子有些直,府上私塾里陪读的都是些年轻小辈佣人,白夫子平日都教导大家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也就明小彪这孩子大大咧咧不讲那一套,俩人走得近也正常,两小无猜罢了,出了这档子事,小姐心急都是情理之中,老爷也莫放在心上。”吴管家休息了一阵此时脸色红润了许多,看着老爷样子说道。

真是两小无猜么,王老爷心里一阵叫苦,脸上笑道:“还是吴老你会说。不知其他事办得怎样了?”

“差点忘了,”吴管家拍了拍大腿,正色道:“棺材,守灵人,以及法事都安排好了,只是弓家还有长子在,咱们做这些不用告予么?”

王老爷点了点头道:“我会安排的。这些钱咱们出了便是,让镇上大伙出点力,就当一起给弓家交代了。明小彪放的那些羊,都卖了去,之后要把地方多打扫几遍,味道太大了。”

“是,我明天就去找买家。”

“对了还有一事,吴老要帮忙吩咐下去。”

“老爷请说。”

“以后的更餐,一律只有饭菜不准给酒。”

吴管家点头,心中了然,王家老爷心善,每晚偏门必然会有一份“更餐”供夜间巡逻人自用,往常都是几个馍馍和小菜,偏偏昨天有佣人放了半瓶剩酒,结果打更的酒后偷懒,吃完就找地方睡了,以至于昨晚弓家这么大的事,午时官府才来人。

待各种琐事都交代完毕,吴管家便退了下去,书房内只余王老爷一人。

“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靠在座椅上的王老爷挺了挺腰,略显驼的背直了些许,嘴角上扬,眼睛看了看桌面。

那里放着两张一模一样的泛黄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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