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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棋耳边嗡嗡鸣响,只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原来这个“秘密”并非只有他与李炎两个活人知晓,国子监的夫子们、任何一个二十年前见过李越、至今仍在世的人,一见李镜,便知他才是梁王独子、真龙血脉!

还有仇不息。韩棋闭眼回想,他查看宫中案卷时,曾翻到过仇不息的档册,仇不息考中进士后待诏三年,最终得了个从七品的“宫门舍人”。当时韩棋并未在意,只当是个小小的京官,如今想来,在册立太子后,宫门舍人便转为太子舍人,而当时老皇帝嘱意的太子人选,正是梁王李越。因此,二十年前,仇不息极有可能是李越身边侍从之一!案卷里那句轻描淡写的“因失职获罪,受宫刑”,恐怕就是对他未能及时劝阻李越凿堤犯错的处罚。他明知老皇帝憎恶靖王,却不顾圣意一心投靠靖王,只因他心里清楚,如今这个众望所归的皇孙李炎是个冒牌货,而真正的皇孙李镜,却势单力薄、根本无力上位;相对而言,支持靖王胜算更大、风险也更小。

李炎脸上风云变幻,闪过各种复杂神情,李镜却只一味以头点地,不知在作何想。韩棋一时不知该如何破此僵局,只眼巴巴瞅着李炎,目光满是悲哀祈求,一颗颗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

“朕来是想问,当年先父与李赟相处如何,可有罅隙?”李炎明知问也白问,却不得不做此姿态,不令自己显得心虚、尊严扫地。

地上趴着的几个老头儿偏头互相瞅了半天,终于有一人低低答话:“回圣人,梁王殿下与侍读李赟交情甚笃,并无嫌隙。殿下性格豁达,天马行空,有时顽皮恣意,李赟常从旁劝谏,却不令殿下反感,着实难能可贵。”

这时李镜抬头道:“臣听闻国子监规矩森严,王子犯错不得姑息。敢问夫子,梁王殿下可曾因顽皮受责罚?”

夫子有些吞吐,又与旁人对视片刻,才又答道:“是,国子监有律,夫子对待童生必一视同仁,不得因身份尊卑有所差别。只是,殿下毕竟贵为龙脉,怎可受皮肉之苦。故而,故而殿下受责后,皆由侍读代为领罚。此乃祖制,并不单单针对……”

“这就是说,一旦殿下犯错,侍读李赟便要受皮肉之苦?”李镜认真道,“夫子可曾记得,殿下一般几日犯错一次?”

“这个……这个……”那人左右转头,不知是答不上来,还是不敢做答。

另一名夫子抬头正色道:“这有何说不出口?我国子监为天家培育栋梁之材,数百年来从不曾有损师道尊严。从前学生任讲师时,曾为梁王殿下讲《经》。殿下习惯拖延功课,总要再三逼请,才能勉强完成课业。侍读李赟为此每日受罚,十冬腊月的,总跪在窗外檐下听讲,殿下却在堂内闷头大睡……”

“这叫‘感情甚笃、并无罅隙’?!”李炎不禁动怒。

“回圣人,的确如此。代罚并未影响二人关系,殿下与李赟一贯同吃同住、同进同出,整日焦不离孟,亲厚无比……”

李炎拂袖而去,李镜与韩棋、袁五儿急忙跟上,一行人各怀心思往长生殿走。

到这时,李炎终于意识到自己中了计。李镜分明早就知情,故意将他微服引入国子监,当众揭穿他二人身世。此事一旦传出,无论是否有真凭实据,光是这议论本身,就足以撼动他身为天子的体统与威严。

回到长生殿,李炎回身一脚踹倒铜鹤,揪住李镜衣领,切齿与他对视。李镜却气定神闲,提醒他道:“圣人还需尽快命人封闭国子监,不可令消息走漏。”

李炎冲袁五儿道:“你去,带人将国子监各处门禁封锁,蚊蝇不得出!”

袁五儿得令便往外跑,口里一声招呼,长生殿各处涌出十几个阉人,哗啦啦一齐随着他又往国子监去。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李炎重重甩开他,咆哮道,“朕会在乎刀笔汗青如何评说?!”

李镜过于平静,反倒令人不寒而栗。韩棋已吓得魂飞魄散,甚至忘了哭泣,嘴里嘤嘤不知嗫嚅着什么,全似痴傻了一样。

“圣人不在乎,臣亦不在乎。”李镜镇定道,“淮南伯李赟养我教我,李镜生为淮南李氏独子,死为淮南李氏家主,此生不渝,并无他想。”说着退后两步,抓起身侧莲花铜台上的长明灯,举手将一碗滚烫的灯油,从自个儿额顶浇下。

“公子!”韩棋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扑上去抱住他手臂,却已来不及。灯油顺着他俊秀的面庞缓缓淋漓而下,芝麻灯油烧灼皮肉,散发出一阵焦香,他凤眼微阖,疼得咬牙嘶吼。

“这张与梁王殿下酷似的脸,臣这就还给圣人。”李镜声音颤抖,却毅然决然,“臣无意与圣人争抢,天下之主非圣人莫属。臣只求圣人开恩,准许臣带走李棋。他已为李氏江山付出太多,圣人若真心爱怜他,便放了他吧。我二人从此远走他方、浪迹天涯,永世不再踏足长安圣土。”

韩棋泪奔抱住李镜,口里不住嘶声喊着“公子”。李镜握住他冰凉的小手,柔声令他“向圣人谢恩拜别”。韩棋颤抖着,边哭边跪在李炎面前,接连磕了九个响头,可一抬头,却直直对上李炎喷出怒火的赤红双眼,顿时浑身一怵。

“你们当朕是三岁孩童?指望朕信他鬼话?”李炎冷笑道,“放了他,朕今生今世永无宁日!”又振臂呼道:“来人,将逆贼李镜拿下!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第74章 将李镜碎尸万段

可此时此刻,长生殿的阉人们尽数被袁五儿带去封锁国子监,哪还有人响应。

韩棋以膝作脚,扑过去抱住李炎腿哭道:“求圣人开恩!我家公子已自毁容貌,对圣人再无妨碍。圣人放了他吧!奴婢不走,奴婢愿服侍圣人左右,听凭圣人差遣安排。”

“我家公子”四个字令李炎深受刺激,他发疯犯浑道:“你愿服侍朕?好,好哇!你脱了裤子,当着他面,也让朕灌你一屁股精,朕便放了他!”

李镜一听这话,布满鲜红烫伤的面孔骤然失去人色。他劈手抽出莲花铜烛台,冷不丁直往李炎面门挥去。砰的一声钝响,李炎惨叫着仰面跌倒,脸上噗噜噜直往外飚血,鼻骨被打得歪倒一旁,面中生生凹进去一大块。

一声尖叫憋在嗓子眼儿里,韩棋抱头惊慌失措。却见李镜再次挥起铜烛台,照李炎下巴上又狠狠砸了下去。一张脸再看不出人型,扭曲得仿佛一团烂肉。李炎却还没死,蹬着腿儿嗷嗷惨叫。

烛台由一根尖头叉棍与落地铜座相连,李镜丢下烛台、拔出叉棍,尖头冲下狠狠扎进李炎腹部。李炎只能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嘴里涌出大量鲜血,便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这时袁五儿刚好跑回来复命,他冲进殿来,正巧与杀红了眼、面目狰狞的李镜四目相对。

“圣人!”他扑到李炎浸在血污里的身体上,“救命!来人!救圣人!”

李炎流着血泪的双眼缓缓转向他,抽搐着吐出更多鲜血。

“圣人,别抛下我!”袁五儿厉声尖叫着,奋力抽出插在李炎身上的利器,调转尖头要往自己脖子里戳。

“住手!”李炎拼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句几不可闻的虚弱呼号,“带我回家,回……吴……”

李镜夺过叉棍握在手里,对准袁五儿后脑抡了下去。袁五儿一声未吭,便栽倒在李炎尸身之上。李镜将他拖至一旁,然后来到呆若木鸡的韩棋面前,轻拍着他面颊道:“棋儿,棋儿,我来陪你了!龙袍拿来!快!”

韩棋痴愣愣爬上龙椅,把此前为李炎换下的那身龙袍拿来。李镜匆匆脱下身上便服,抓过金灿灿的龙袍便往身上套。

“癫狂贼子李镜,胆敢行刺于朕!来人!护驾!”李镜将龙袍系好,推着韩棋往殿外走,不断冲他点头鼓励。

韩棋终于找回些许理智,迅速判断出形势,顿觉毛骨悚然。

原来公子早有谋划。空有真皇孙的名分传言,并无兵权实力,淮南侯李镜绝不可能与已登上圣人宝座、大权在握的李炎抗衡,因此,天子之位非“李炎”莫属。可“李炎”与“李镜”的区别,抛开身外之物的表象,究其根本,就只是这两张脸而已!如今“李镜”行刺未遂,反被“圣人”手刃;“李镜”已死,且容貌尽毁,从此公子便是“圣人李炎”!

这一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李代桃僵之计,如此精巧周密,环环相扣,却又凶险万分,可谓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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