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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淡淡地笑了起来:“师尊死之前,也提前料理好了后事,把宗主继承人的位置给了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师尊在知道自己快死了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
“到了现在,我才知道。”
“原来师尊当时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他只是感觉遗憾和忧虑,遗憾不能继续看着蓬莱宗向上向前,忧虑自己的晚辈与弟子们能否担起这份责任——原来师尊当年,就是这样奔赴死亡的。”
说到这里,叶醇忽然笑了:“不过好在,我也没让师尊太失望,对吧?”
“他怎么会对你失望呢,”芈渡摇摇头,半开玩笑似地说,“你这个宗主,比他当年可要称职多了。”
“师尊对谁都不会失望的。”
最后一趟,芈渡回了一念峰,找到了小白龙。
彼时已经是暮色西沉,小白龙最喜欢在一念峰一望无际的大湖里打滚。见芈渡来了,它以为芈渡又有什么破活要找它干,不太情愿地钻出水面。
“我听说你们明天就要动身去蛊城了,”小白龙把硕大的龙头搭在岸边,好奇地问,“是真的吗?”
芈渡笑了笑,没立即回答它,只是招了招手示意小白龙过来。
然后她亲手替白龙,解开了百年前烙下的禁制。
禁制被解除的霎那间,被封存百年的妖力狂涌间回归全身。白龙瞳孔猛然微缩,龙尾一摆自湖水中掀起滔天巨浪,骤然立起庞大身躯,惊诧地看着岸上的芈渡。
“你这是干什么!芈渡!!”
“你不是总抱怨那禁制封你太久了吗?今日我特意来替你解开枷锁,你怎么反倒不开心?”
芈渡眉眼弯起,笑眯眯地抬头看着巨大龙身,轻声道:“此时穷奇已死,妖族大乱,你若回到妖族,说不定也能混个妖王当当,做回你潇洒肆意的古血妖龙。”
“有你在,妖族与人族想必终究能和平共处一段日子吧。”
白龙又惊又怒,气得鼻翼翕张,浑身龙鳞都在颤抖。
“你是来跟我辞行的?”它难以置信道,“你又要去送死?”
“当年你说要困我直至我龙骨尽折,这才多少年就算了?”
“当年,本就是唬你的。”芈渡淡淡地笑了。
百年前,上古血脉的妖龙盘踞一峰已成祸害,风临深亲自前去将那妖龙拘回了正道。
上古血脉太罕见,四方大能聚起来商讨如何处置这妖孽。彼时妖龙不服,呲牙咧嘴冲那几位大能喷火又吐水,玄蝎就喜欢这种性子烈的怪东西,当即兴致勃勃地要带妖龙走。
魔尊说,魔城八百种酷刑,总能把这孽畜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不敢造次。
妖龙怒极痛极,一双赤瞳里写满的尽数是绝望与憎恨,似乎恨不得将全天下的人族都杀绝。
镇魔尊者坐于上首,摸了摸下巴端详着这条伤痕累累的龙,半晌才开口,说要把它带回蓬莱宗好生管教。
“蓬莱宗人杰地灵,我用禁制困它百千年,容不得它在修仙界放肆,”彼时的芈渡笑着,垂下的眼神却带着属于上位者的傲慢,“待它龙骨尽折,傲性磨平,就成了。”
——算来,而今也不过一百年。
小白龙以百年前的赤红妖瞳死死盯着芈渡,似乎不甘心,似乎不情愿,似乎带着浓浓的不解与惊慌。
“何至于此呢,镇魔尊者。”它问,“何至于此呢?”
芈渡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理了理袖子转过身去,朝着尊者的住所走去。
她身后,巨龙奋力搅散那一池湖水,似乎自知拦不住已经下定决心的人。
它喘息着,半晌才恶狠狠地说:“这就是我讨厌人族的原因——死了才好,死了才干净。”
“都死了好,都死了,再无人能管束我了!”
都死了,就没有人能将它带回蓬莱宗,亲手带它满世界的游玩,带它认识那些脆弱不堪的小人崽子。
都死了好,它也就再也不用当镇魔尊者的坐骑与灵兽,再也不会被人笑着叫“小白”了。
巨龙发狂发癫的声音传得很远。
传进了渐沉的暮色之中。
那天芈渡在蓬莱宗逛了一大圈,去看了每个放心不下的人,做了每件放心不下的事。
半夜时分,她睡不着,披了衣服去找师兄谈心。
“如何睡不着?”谢授衣调笑她,“可是害怕?”
芈渡也想笑,可是大抵是因为今天笑了太多次,她看着师兄越发浅淡透明的身躯,反而笑不出来了。
停了半晌,镇魔尊者靠在了谢授衣的床边,轻声道:“大师兄,你给我唱歌吧。”
“唱什么歌?”
“就唱小时候,你哄我们睡觉的时候唱的歌。”
师妹既然开口了,对芈渡要求无所不应的谢授衣便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唯一的要求,是让芈渡靠自己近些,再近些。
在这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里,芈渡难得地靠在谢授衣身前,静静地听着师兄唱起儿时那首很简陋、很幼稚的儿歌。两人像两只冬季依偎在黑暗树洞里的动物,平静地在黑夜里等待着。
在第二次蛊城之战打响的前夕,他们坐在窗边,同时目睹了黎明自远处黑夜尽头升起,玫瑰白的曙光刺破了无尽的昏暗而来,好似三百年前每一次日出那般灿烂又惹眼。
芈渡伸手,慢慢抓住了放在身边的长刀,攥得很紧。
用力得连手指肚都在泛白。
披霞光自一念峰飞越群山的, 只有芈渡一人。
千山万水对大能来说不过弹指间一瞬,芈渡此次飞得很慢,似乎是想好好看看修仙界的风景。
越是往蛊城飞去,周边景象就越是荒芜凄凉。
蛊城外的荒原之上, 只剩下紫黑色干枯的草, 连星星点点的花都看不见。那压抑的紫黑颜色层层叠叠似乎一直蔓延至天尽头, 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了。
就好像在这片土地上,这片天地之间,除了铺天盖地的紫黑颜色, 再没有其他多余的色泽。
芈渡是众修士中来得最晚的一个。
她落地时, 叶醇、苏沉烟、风临深等人已然站在了那片干瘪枯萎的荒原上。见她是独自一人披着霞光来的,知情者眼中□□露出几分意外的神采。
蛊城百年前那场大战波及范围太大影响太深, 一直到今天, 那座城池的废墟周围依旧寸草不生, 连妖族都不敢上前进入这片死地。荒原的泥土里透着鲜血的气息, 那是被无数修士血液浸润过的土壤,时至今日, 依旧透着大能们的灵力威压。
柳成霜是这些人里最年轻、修为最低微的一个。纵然已比旧日脱胎换骨许多, 尚年少的修士依旧承受不了这股源自于百年前的威压,不得已站在叶醇身边, 借叶宗主温润的灵力气息休憩。
值得一提的是,柳成霜离风临深远远的, 似乎恨不得马上钻到叶宗主的袖子里。
这与她曾经对剑尊仰慕的模样, 堪称大相径庭。
见尊者只身前来, 柳成霜探出脑袋冲芈渡打招呼, 随后又有些迟疑:“谢师叔......没有来吗?”
芈渡笑了笑:“他来了,但不在这里。”
这话听起来有点莫名其妙, 但周围大能似乎并未对此话产生任何诧异。
风临深沉默地以宽袖抚着那柄晶莹剔透的长剑,楚凄然望着天际黑沉沉雾蒙蒙的颜色不语,玄蝎如一道鬼魅般立在苏沉烟身后,与弟弟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就好像,就好像没有人怀疑过,谢授衣不会来。
这场终末的战争,来的也不过寥寥八个人。八道身影立在莽原之上,看起来简直有些可笑。
芈渡回过身看着不远处的蛊城,这座曾经被恢弘战役践踏成废墟的城池被南宫梼重建而起,依旧是芈渡记忆里的模样,漆黑得好像噩梦中的幻象,沉默一如往昔。
荒原风好大,黎明也静默。
芈渡看见蛊城的城楼之上,立着披宽大黑袍的身影。
南宫梼不知何处出现在了城楼上,居高临下望着众人,浑身的漆黑布料裹得死紧,与长明城之战那天别无二致。
芈渡感觉得到,那双属于异世者的漆黑眸子,那双属于故乡之人的眼睛,正静静地望着她。
“你还是来了。”
南宫梼的声音传得很远很清晰,直直得落到荒原之上,带着长辈对晚辈的遗憾惋惜之情。
他声音响起的那一刻,似乎连荒原上的紫黑杂草都瑟缩了一下。
芈渡神情一沉,却听见南宫梼轻声道:“你和我都是异世来的穿书者,你我本该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芈渡,你不想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