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故人忽而归。(1 / 2)

春去秋来,一岁一景。

狭长的关道上黄沙裹着尘土飞扬,一大队纵行的人马缓缓向前移动,看样式,似是押镖走商的商队,队伍四周围绕着几十个身影高大的儿郎,人人都着青衫襟袍腰侧悬挂剑鞘,中间全是压货的马车,马车被油布遮挡,并不能看清里面究竟是何货物,不过,那高高耸立迎风招展的旗帜上倒是青底红字的绣了个“雲”字。

当然,这其中最令人瞩目的还是镖队最前方缀着的白袍少年郎,少年端坐马背,一袭象牙白镶云绣的窄身锦衣,身姿挺拔秀欣,束于玉冠的墨发随风而起,面如凝脂眸似点漆,眼睑微微向上翘起,眸光流转间自是一片风流姝色,少年郎低低的笑声带着慵懒与揶揄,落入人耳畔时又像醉人的春风。

“赵镖头,若依你刚才所言,某倒是觉得有趣极了。”

少年郎身侧的身形结实的中年男子此时瞪大了双眼直溜溜盯着眼前这个笑如山魅的少年,眉毛横峰脸庞绷起,皱在一起的眉眼看上去很是苦恼,他实在想不出刚刚的话到底哪里有趣。

人人听到玉山关这几个字就没几个有好脸色的,就跟那裹杂了各种酱料的味碟一样,其中的酸甜苦辣咸只有自己知道。

要说起这玉山关,确实来历成迷。

天庆十五年,胡虏一举踏破边城,滁州,禹州,边城皆被屠城,虏军一路直下直抵京州陵州,后来,㐐山郡节度使王庚联合纠结了其他三郡人马才挡住了虏军的进攻势头,不然,那些胡虏会直接打到王都雍州,现在,可能殷朝都已不复存在。

两方人马一直断断续续地打了两年,战势才算是渐渐平息下来。

可这几年,朝廷一直连年兴兵征战不断,打仗不仅劳民伤财,亦要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百姓民生疾苦,家家户户还要被抓壮丁,八岁以上的稚儿幼童就要被拉去上战场,这哪是打仗,这分明就是就是去当人肉沙包的。

殷朝已经打不动了,国库空虚民生维艰,饿死的战死的,累累白骨堆起来都可以修筑万里长城了。

所以,朝廷中便开始有人主和了,仗是不能打了,那何不就此化干戈为玉帛,殷朝与胡虏和平相处,自此再不兴战。

看上去,好像双方确实势均力敌,但其实不然,殷朝先低了头,自然就成了示弱的一方。

殷朝将曾经被屠城的边城,滁州,禹州都给划了出去,美其名曰是敕封,实际上就是割地求饶,另外,殷朝与胡虏互通有无商贸相通,以京州陵州为界,至此划分开来。

包括京州陵州在内,也不是全由殷朝统治的,怎么说呢,应该说是很乱,汉人与胡人揉杂在一起,时常会爆发动乱,殷朝的律法对胡人不管用,或者说只是表面功夫。

死的多是一些平头百姓商贾流民,这些人,是从来不被当权者看在眼里的。

在这一场场的动乱里,突然从天而降生出了一群匪寇,他们占据了京州与陵州中间的天险之地,占山为王依山而据,他们来历成迷却行出有序,所有要从这条关道走过的人都必须留下买路财。

当然,这种狂妄的话语自然会有刺头不服,想要将这群匪寇全部收拾,可结果,却是令人跌破头也没想到。

玉山关不认人不认官甚至不认国,他们只认财,你给财就买命,不给财就留命。

这条规矩,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这种毫不讲理的规则下自然也有人反抗的,朝廷,私兵,甚至买凶杀人,但只要上了玉山关的人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甚至,人们还给玉山关另取了一个诨号,叫做“阎罗山”。

阎罗山上阎罗王,阎罗要财要人亡。

千军万马覆白骨,硕硕人马无人归。

不过,虽说这玉山关确实令人惧怕,但这群匪寇倒也有些仁义,只要你交了这买路财,那这条路上便保你畅通无阻,谁敢搞杀人越货或者黑吃黑的事儿,必然叫你有来无回。

这可是铁令,已经有无数人用鲜血实践过了。

“我倒还真想见见这玉山关的山主。”

赵镖头身旁的白衣公子显然感兴趣得紧,斜着一双桃花眼轻轻向上挑,衬得那面容如玉的笑容更加妖娆。

“咦?赵镖头,你见过山主没有?”

“这倒是没有,不过,去年到山上去送年礼时,曾见过贵先生。”

赵镖头说起这话露出了几分回忆的神色,那玉山关上三里一哨五里成兵,人人都带着半张铁制的漆皮面具,根本看不清是何模样,不过,那些人可不是普通的匪寇,每个人身上至少都是沾染过血气的,人人都有股子悍意和杀气。

“贵先生?”

“姓贵?这个姓氏倒是少见。”

赵镖头闻言有些失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笑意更深。

“没人知道贵先生姓什么,不过,人人都尊称他为贵先生。”

“贵先生极得山主信重,整个玉山关上上下下都是由贵先生打点的。”

“贵先生的话就是山主的话。”

听到这里,少年眼中划过暗茫,就连唇角的笑意都淡了些许。

“听闻前年的时候出了一件大事,胡虏派人将贵先生掳去,想要胁迫山主束手就擒,后来,山主带人连夜奔袭千里,尽数绞杀数千胡虏,迎回了贵先生。”

“那一场厮杀,山主一战成名,而玉山关也人人皆知。”

赵镖头说起这事时眉头紧紧的拧在了一起,胡虏凶悍世人皆知,他们生来就高大威猛尤擅骑射,光是一个胡虏足抵好几个汉人,打起仗来更是悍勇得不要命,要是遇上个凶煞的,就是一人也可抵百人。

要尽数绞杀数千胡虏,绝非易事。

而更重要的是,那那些胡虏后来并没有追究此事。

或者,不是不追究,而是不敢追究。

“那依赵镖头所言,这山主确实是个人物。”

“要是朝廷能招安此人,倒是美事一桩。”

少年的话引起一串浑厚的笑声,赵镖头笑得有些出格,甚至在队伍中都引起了一阵响动。

笑完,赵镖头出声。

“招安?”

“公子,您看如今的殷朝,能让此人甘愿臣服吗?”

话声一落,两人均是无言,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如今的殷朝已是气数将尽。

队伍依旧摇摇晃晃的前进,远处的关道越走越狭窄,遥遥望去,两山相隔之间犹如天堑一般被撕裂开来,而那条山隙之下端坐了一块硕大的山石,山石上“玉山关”三个字笔走龙蛇铿锵有力。

真是,好字!

“雲氏商队。”

“朔风镖局。”

“全部往这边来登记。”

队伍依旧井然有序的前行,前方的人马被招呼着分成两队,停下来后就被一些带着面具的人逐一清点,有人点数有人登记在册,甚至连货物都被一一清点干净。

窸窸窣窣的声响中夹杂着人声,一来一往的应答声中显得亲昵而又疏礼。

显然,大家都是知道这一流程的。

“这是?”

白衣公子跟赵镖头两人因闲聊已经落到了众人后头,眼见前头这番景象,白衣公子又被勾起了兴头。

“公子,一起去瞧瞧!”

赵镖头率先打马上前,而白衣公子也连连跟上。

“总镖头,这月来第八回了吧。”

“看来,镖局近日的生意不错!”

赵镖头翻身下马朝着来人走去,女子看上去年岁不大,眉眼之间有着似春水一般的吴侬软语,肌肤白皙唇畔嫣红,整个人站在那里徐徐望来,明媚而又灿烂。

“椿掌事说笑了,哪儿能跟您比,我们镖局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呢,也就是跟您讨口生计罢了。”

“倒是椿掌事这风姿,又容光不少!”

被赵镖头叫做椿掌事的女子闻言笑意更加热烈,那双春水潋滟的眸子又光亮了几分,显得很是勾人,整个身子都半推半就的依了半边在男人身上,轻轻俨手遮住唇角,本是轻佻的动作在女子做来却别有一番风情。

“总镖头还是这么会说话,叫人心里跟浸了蜜似的。”

“咦?脸生啊?”

“这位——是雲家少主吧!”

椿掌事话一出,白衣公子就立马看了过来,目光一触,彼此心中都各有成算。

“要不说还是椿掌事见多识广阅历不凡呐,您这双眼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糊弄的。”

“这是雲家少主,雲九如,字晗瞻。”

“这是玉山关椿掌事,公子。”

赵镖头连忙为二人引荐,椿掌事向来看人很准,或者来说,是对每个人都了解很深。

“雲家少主果然是人如珠玉呐,九如,九如,好名字!”

椿掌事笑着朝雲九如见礼,心里诽腹过九如二字的来历,如山、如阜、如陵、如岗、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松柏之荫、如南山之寿。

取这名,看来雲家家主是相当爱重此子了。

“椿掌事才是令人一见倾心入念念不忘。”

不得不说,雲九如此人,风流轻佻是出了名的,其中,尤为偏爱美人。

更何况是像椿掌事这样的美人,嗔笑怒骂都自有一番风情,而风情才会叫人想爱。

“能得公子欣悦,椿三生有幸。”

话语寒暄间,椿掌事引着二人向前去,寨里的人清点货物的手脚很是麻利,不多时,货物都已重新规整完毕。

“看公子模样,是头一次随商队走商吧?”

椿掌事似是看出了身侧这位身负巨富少主的疑惑,很是贴心的出言询问。

“让椿掌事见笑了。”

“这事说来话长,不过,这确实是第一次随自家走商,以往年岁浅不能立事,性子又跳脱爱玩闹,如今,家父特地让我出来历练历练。”

雲九如说起来话来温声浅语,行矩之间也可以看出教养非凡,虽说士农工商,可在这人身上却看不到一点商人铜臭的气息。

“想必总镖头也跟您说过我们玉山关的规矩,这头一条就是留下买路财,既然是买路之财,那在这条路上您带来什么自然也就会让您分毫不差的带出去。”

“人一样,货也一样。”

“这是我们山主定下来的铁令。”

椿掌事的话在雲九如的心里砰的一下动荡开来,这条关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况且,玉山关可不仅只有这一个山头,山连山关连关,看起来真是不简单。

“原来如此。”

“若不是此行抽不开身,九如倒真想上山去拜访山主。”

“见识见识山主的风姿俊秀。”

椿掌事听到这话,不知是想到什么,脸上的笑容一顿,再看向雲家少主时,目光中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情绪。

拜访?

见识?

上一个像你这么说的人,已经被啃得只剩骨架子了。

当然,椿掌事自然不会说出来,都是聪明人,都是客气话,听听可以别上心就行。

雲家商队跟朔风镖局的人马已经整顿好,队伍又重新整装出发,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山林里惊起一片飞鸟和轰声,察觉到的众人脸上神色各异。

椿掌事一个示意,手下的人有两人连忙遁去。

“诸位不用担心。”

“入了玉山关,就不会出事。”

椿掌事显然自信极了,除了刚才那一瞬间的翦眉外,与先前看起来别无二致。

“总镖头,雲少主,后会有期。”

椿掌事先出声送人,两人也上道,都客客气气的告别。

余光中,雲九如看到络绎不绝的走商贩夫缓缓而来,有人挑担有人推车,人人都排队有序的交钱,有多有少,甚至还有用货作抵的。

当然,玉山关也是来者不拒,有什么收什么,但无一例外全部都登记在册。

最后,交完钱,人人也得了一块铁牌,而铁牌上则是拓刻了一个“珏”字。

当然,他和赵镖头也有。

…………

玉山关占据山势之险要,巍巍高峰拔地而起耸入云端,万丈苍穹之下山峦起伏挺拔逶迤,山影之间重重叠叠明明灭灭,一眼望去,是看不到头的幽深与茂盛。

想要踏上玉山关有两条道,一条大道,一条小道,大道之间自是三人一哨十人一卫,几乎步履转拨间都能看到人影攒动,人人脸上都带着面具无法辨清容貌,但那挺直如山脊的背梁却势如这玉山关一样直挺巍峨。

至于小道,向来是只有山主一人走的,哦,不,还有一些更加凶猛的动物。

山主的坐骑,雪狼!

小道之间崎岖不平险峻陡立,两山之间都是深沟险壑悬崖峭壁,一不小心,就会葬身深渊之腹。

山林之间光影流动,熹熹光晕洒落其间,涂染尽亮的天际悬于高山,林间有身影跃动带起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山雾还未完全散去,熙攘的露珠与寒重作伴,鼻息连还缭绕着泥土草木的淡淡腥气。

矫健而迅猛的身影流窜间,远处一座座青红带绿的寨堡高高筑起,城墙的基角足有五六尺厚,每一寸夯土与沙石都牢牢的黏合在一起,看上去高不可攀亦是牢不可破。

寨堡之下有两两身影像是早早等候一般,一人是无比的高大威猛,站立的身影像堵高墙,无法将身边的人影衬的娇小玲珑,而身侧的少年郎早就在远远观望,使劲儿勾起的脖子像被拉直的发面一般长长直立,突然,少年郎眼神一缩,连忙向前奔去。

“山主!”

“您可回来了。”

少年郎蜜色的肌肤上浸着汗意,满满当当的挤满了额顶,衬得搅和在发间的枯叶干枝愈发显眼,短打的布衣上连着手脚都挂满了泥土,看上去像是刚从天地里翻出来的一样。

少年身影清骏干脆挺拔,饱满的脸庞上一双圆圆的眼睛绽放出喜悦的光芒,眼神清澈如水干净透亮,乌黑的瞳眸带着笑意,高挺的鼻梁下唇角翘起,连这那尽数泼洒的天光显得夺目而又耀眼。

来人身量遒劲威武,座下的孤狼通体雪白身量雄俊修长,獠牙凸起狼爪锋锐,一触面,就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凶煞之气,令人畏惧胆寒。

“狼王饿了。”

“给它弄点儿吃的。”

身量遒劲的男子脸上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肩上扛着一把比人还长的砍马刀,刀锋上沾染了暗色,像是微微干涸的血迹一般。

男子刀一丢,身旁那个躬身侧击的高大身影就接了过去,身材魁梧身高足有九尺,骨棱宽大双目炯炯,眉峰之间像山峻一般粗悍,身着铁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彪悍而又凶猛的味道。

男人不说话,只是朝着来人垂垂的点头,随后就提着刀跟在雪狼身后往后面的山林走去。

寨堡里的人早已见怪不怪,山主行踪成迷,时常十天半月也不见人影,反而经常守寨的人都是贵先生和山大人。

是的,刚刚清俊的少年郎就是贵先生,而那个长得像山一样的男人就是山大人。

贵先生跟在山主的身后一直喋喋不休,嘴里的话跟串珠似的没有断过,一直从寨堡外说到了正厅中,而一路目视的寨卒都垂身行礼,毫无疑问,人人的眼神中都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山主向来喜静不喜闹,能在山主面前有这份儿尊容的人,只有贵先生一人。

要在玉山关排个名的话,自然山主第一,而贵先生就是第二,不过,在山主心中贵先生向来都是第一。

山主是不怎么管束寨堡中的事务的,若是山主插手的话,那必然是要见血的。

是的,山主这人向来脾气不好,发起狂来只有贵先生能止得住。

不过,平常的时候,山主还是很好说话的,比如此时,山主自来就少言寡语。

说起山主来,整个玉山关上下,见过山主真容的人只有两人,一是贵先生,一是山大人,两人皆是山主的左膀右臂,不过,一人事文一人事武。

关于山主的真容自然也有过传言的,有人说山主可能是毁了容所以不愿现真容,又有人说山主貌俊,所以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当然,还有传言山主可能长相不太出众,自然不想显现在众人面前。

不过,传言这东西本就真真假假,众人也就敢在下面编排几句,若真到了山主面前是无人敢说的,毕竟,山主严苛得紧。

这寨堡山主定下的规矩条条都是染血的堪比军规,胆敢有触犯的人,那是绝不姑息。外面的人都瞧着玉山关畏如阎罗,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阎罗手底下办事,首先第一条就是命得够硬,一不小心就会被收了去。

当然,只要人人循规蹈矩,这日子还是分外有盼头的,能吃饱能穿暖,一年裁四套衣裳,每月还有月银,要是有人卒,还能得到一笔抚恤,这样的日子,比起外面裹杂在乱世里的风雨飘摇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所以,只要进了玉山关的人,不是没人出来,而是没人想出来。

玉山关是在山主手下一点一滴壮大的,山主的存在就是玉山关最强大的屏障,胆敢来犯的人,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头够不够砍。

话说这头,山主一回了寨堡就先去沐浴更衣,主要奔波了半月,一路上都是咸菜馍馍,偶尔塞块肉干都硌牙得紧,更别说其他了,身上裹得那一身麻衣都发臭发馊了,一靠近,那股味儿能让人胃都呕干净。

山主沐浴完,吃食也都摆上桌了,贵先生从头到尾不假人手,早早地就把人喜爱的口味备足了。

“我回来了。”

“一路顺遂。”

一袭黑袍的山主站在自己的房间里朝着正中摆放的案桌上奉了三柱清香,修长纤细的身影浑然没有先前的高大威猛,反而透出了几分女儿家的温软。

贵先生站在一旁默然无语,但那双陡然攒红的眸子却可以看出并不是表面那么的风轻云淡。

“你平安回来就好,他们都晓得的。”

“快,快,饿坏了吧?”

“这是今儿一早去山里捕的野味儿,足足煲了好几个时辰,你多用些。”

贵先生上前将人拉过来,眸眼的余光轻轻的扫落在案桌上的牌位和陶瓮上。

摘下面具的山主姝色容光令人不敢眨眼,泼墨如发铺散而落,发梢上还沾染着沐浴过后的馨香和水汽,如山间精魅恍恍而立,面容晶莹如玉,若新月生晕,若花树恣雪,眸光流转顾盼生辉,极淡的眸色中氤氲的光落似琉璃华璨,一颔首一低眉都是妖娆风情,鼻梁悬刀锋,唇畔如点朱,浓烈到极致的花色撩人醉目,霎那间天地间便只余这一色叫人眼花缭乱。

原来,此山主非彼山主,而玉山关的山主便是已经长大的宝珠,贵先生自然也就是当年的贵子。

“一起用?”

宝珠落座,自然而然的将贵子拉下,两人挨着坐在一起,对于这种难得静谧时光两人都是享受的。

说来倒是有些矫情,那些年两人很是过了些苦日子,当时觉得苦现在想来又觉得已经过去了,苦的时候一起相扶相携的走过,但日子好起来以后反倒是聚少离多。

贵子要忙着打点寨堡的一应事务,而宝珠则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有时候一走就是十天半月,日子再长些,几月半年也是有的。

贵子从来不问,但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躲在宝珠身后的半大孩子了,现在,他也能够独自撑立一片风雨。

虽然比起宝珠还差得很远,但他总会一直跟着宝珠身后走,这样,不管走到哪里,他都能找到宝珠。

宝珠,也活成了他的命。

“你这般瞧着我作甚?”

宝珠对吃食向来偏好很浅,于她而言能饱腹即可,吃什么并不重要,不过,从坐下开始,贵子的眼神就一直落在她身上不可自拔。

“你……。”

贵子欲言又止,似是不知如何开口。

“没受伤。”

“再有两月便到年关了,暂时不出去了。”

宝珠一看就知道贵子想说什么,少年已经长成青年,褪去了稚气,多了几分刚毅,就连处事也变得圆滑以及游刃有余。

这样的贵子,其实是宝珠从未想过的,她没想到当年那个只会畏畏缩缩躲在她身后哭哭啼啼的少年已经蜕变成鹰,如今,已能自己展翅高飞了。

想过会变得好,但没想到会这么好,君子如玉,瑕不掩瑜。

“那就好。”

贵子闻言很是开心,本就黝黑的眸子更加的透亮,像是淌着光一样,一瞧就会令人跟着止不住的欢喜。

“你可不知道,二柱子他媳妇儿要生了,估计就是这两日,容婆说看那肚子,就是个带把的。”

“不过,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都是掌中宝,二柱子都会欢喜的。”

“还有,大禾他娘就是前两年孀居的孙嫂子,她跟椿掌事提亲了,要明媒正娶迎喜凤过门,瞧着好事将近,日子赶了些,说是日子定在年前进门儿。”

“还有还有,我们后山那窝雪狼又下崽了,这回一窝出了十几个,伙食好,瞧着个个都圆滚膘肥的。”

“另外,其他四寨已经派人送年礼来了,说是今年赶早,大家伙儿都想凑在一起过年。”

“……。”

“……。”

贵子一直断断续续的唠叨着,面容上的神色越说越软和,而宝珠也在回忆里思索着将这些人名一一给对上号。

无他,宝珠对于寨堡是真的很不上心。

玉山关共有五寨,主寨就在宝珠所在的寨堡,其余四寨分别在滁州,禹州,边城以及荒原,荒原那处环境是最恶劣的,不过,也是最常跟胡虏打交道的。

至于寨里其他的营生也是贵子在统领,贵子可能怎么也没想到,他当年读书那磕磕绊绊的劲儿,原本是要走读书科考的路子的,没想到居然成了一个账房先生。

没错,账房先生,管着整个五寨上上下下数十万人马,光是每日流水进项,就能叫人把头都看晕。

当然,也有帮手,不过,重要的事情都是贵子在拿主意,宝珠向来是不插手的,除非是遇到无法的处理的事情,宝珠才会出面。

不得不说,这种日复一日的锻炼里,贵子的进步可以说是一骑千里。

宝珠知道,其实贵子那颗仁心从未变过,只是从前的时候善可欺恶可辱,他那副仁心善义皆是软弱无能,可现在不一样了,仁心生了锋芒与力量,至少力所能及或者执心所向再无人可以欺凌左右了。

这种浸透在根骨里的仁心仁术如霸刀风骨,至此以后,哪怕皮开肉绽削骨断肉,而风骨会如磐石而立不可更改。

但于宝珠而言,她既不欢喜也不厌恶,就是寻常平淡,她跟贵子比起来,骨子里始终是冷血旁观的。

就如同,她当年之于刘玉虎。

贵子有一颗赤子之心,刘玉虎也有,可她,却向来觉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罢了。

“我是不是又惹你烦了?”

贵子说了许久,突然发现宝珠安静得很,甚至连平常那些语气间嗯呀的附和声都没有了。

这些年,他看着宝珠愈发的沉默寡言,事情捡着重要的说,一个人的时候总是醉心武艺,多余的话一个字也没有。

当年他看不懂,现在就更不看不懂了。

现在的宝珠就像一汪深潭,清澈可见但却看不到底,幽深而又静谧。

“不会。”

“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宝珠容色淡淡,语气间依旧平缓,奔波半月确实又累又疲,可一会到寨里,却又觉得风霜尽退。

此时的宝珠还不能清楚的说出感觉,她并不知道,这叫归心似箭,这叫归家而栖。

“怎么?这次出去是发生什么了吗?”

“能跟我说说吗?”

贵子的神情显然带着企盼,或者说是小心翼翼。

在他看来,宝珠这些年过得很不好,看他无论寨里事情再多再琐碎,但这些都是他甘之如饴而愿做的事情,他看到流民乞儿会怜悯,给口热汤热饭,或者是接纳这些人的投靠,每每如此都会不忍,他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是他喜欢的。

他被人依靠被人接纳被人仰望,人心的敬重里虽有畏惧但也有亲昵,甚至是温柔,人人也会推心置腹,人人也会设身处地,尽己所能达己所愿,被看到被需要,同样,也被欢喜,

可这些东西,宝珠都没有,与其说是不上心,不如说是这些人从未真正的被她看在心里。

她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苦自寒,旁人走不进去,她也走不出来。

她就这样冷眼旁观着世人种种,无偏爱无喜好,不制止也不会抽离,看着人来人去,她却行如朽木心如止水,表面上她庇佑着玉山关庇佑着这数万万生民,但其实这一切都不是她真正选择的,她只是恰好走到了这里恰好遇到了这些人,她是算谋计计,但不会真正的融入进去。

或者说,很难融入。

刘玉虎跟阿姆的死,碾碎了她对这世间最后的期待。

有时候贵子都忍不住会想,她活着,是不是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以及,报仇雪恨而已。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胡虏大军真正的所在之地,不得不说,他们很聪明。”

“或者说,达苏很聪明。”

宝珠说着,顿了一下,记忆回转,达苏就是当年那个率领胡虏大军屠城的男人,也是令刘玉虎惨死的最终诱因。

“他们这些年跟殷朝一直打仗,虽说双方都打得人困马乏,但胡虏始终是要强一筹的。”

“达苏此人心思深彻不可捉摸,打一仗就换个地儿,再打就在换,我们根本无法知晓他们真正的驻地所在以及兵力深厚。”

“达苏是闫丹可汗帐下第一勇士,八岁就开始跟着其父阿苏烈征战四方,一路高歌猛进,不过五年,就将荒原上所有的部落都征缴伐杀,归降就生,反抗就死,其狠辣卓绝在荒原是出了名的。”

“这也让闫丹可汗一举成为了荒原上最至高无上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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