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45(2 / 2)

“不必。”皇后轻轻摇头,吃力抬手抚了抚头上娇嫩的紫华花瓣,“这些人力雕琢之物、金玉之器,究竟比不得天然造化。来日,我在山中了,自有四季风物相伴,春夏百花、秋日银杏、冬日白雪红梅……山川形胜,再不须珍货宝物了。若要什么,以土木造形相伴,也足够了。如此,盗贼息心,于黎民无累……”

不知说到哪一句时,她已被揽入天子怀中,抬眼去看铜镜,分明照出一双通红的眼睛,注目着她,随后恋恋不舍地将脸颊贴在她的耳鬓之间。

早晨天子亲为皇后理妆,省了侍妆宫婢们许多辛苦,接过班后只需侍候皇后用些补汤、更衣安歇罢了。

晌午,皇后起身,要见兄长说话。随身女官领了命,一面吩咐宫人们设置国舅坐席,一面传司言拟命,通传齐国公长孙无忌到中殿两进门内、大屏风外说话。

长孙无忌入见时天已大亮了,随着女官大步走入殿庭。

国舅身上的宝纹紫袍是半旧的,不似新制的锦袍一般华美耀目,这深暗些许的颜色,穿在旁人身上自然是中落贵族的落魄黯然,而如今穿在他的身上,竟更像是紫到浓处的积淀,愈发尊贵难言起来。

两边见礼毕,长孙无忌走到安置妥帖的席位上屈膝正坐。

殿内已燃起了香,只不过淡若无味,且内室一阵阵浓郁药气传来,竟似比前段日子更重了,药香竟压倒了熏香。他平素在府上,各色珍奇重香用惯了的,此刻有点不适应,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隔在他们兄妹之间的大屏风不同于寻常贵妇寝殿的山水锦绣图画,而是草书绢素——雄浑飘逸的天子御笔,迎面见到时只觉一阵磅礴之气,与字后面隐约现出的纤瘦身形构成了极大反差。

外间宫婢侍奉完毕后如数退下,屏风内的熟悉女声轻轻响起:“近来,我梦见阿爹了。他问我,家里的人都好吗?”

妹妹幼年丧父,父亲的容貌于她而言早已无比模糊了,她更许久不曾梦见过父亲了。如今病重,忽然得了这个梦,竟说不上是温馨还是惊悚,长孙无忌顿了顿,才道:“你如何答复?”

“自然是‘都好’。兄弟姊妹们,在世的,也都安定了。至于小辈们,以后的路也还长着。咳咳……只是家族愈发大了,少不得令人忧心。子弟各有仕途或是婚姻,平日总有许多是见不到面、说不上话的。要正本末,咳咳,治家之难,亦犹国焉。若能奢俭有度、德行有守、家业有续,哪怕有朝一日我去了,咳……九泉之下也好与阿爹交代……”

长孙无忌想劝她戒忧思,转念一想,到底病重之人,做了半生皇后,对家族放心不下实是无可避免的,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放心。远些的,这些年见你态度,但凡有些懂事,也都知道本分。近些的,常与我府上来往,或是御前、东宫任职,自然有朝廷规制,见贤思齐尚来不及呢。至于我府中儿女,有我在,自然是严加管教的,何况平日你的训喻他们也都记在心上。若真有那一天……”

他到底忍不住哽了一声:“家里面,我自然要担起来。”

“兄长自己的以后呢?”

“贞观律就要修成了,大约明年呈上去。”

屏风内沉默了片刻,才道:“一国法典,康兆庶、定基治,十年以成,苦心殚虑深远矣……”

长孙无忌摇摇头,拿起手边的梅花甜水,呡了一口,搁回方桌上:“无非尽效臣职。”

“在此之后呢?”

他心头终于一声苦笑——遏抑了我许多年,如今仍不放心,要一句承诺么?那便给你一句明明白白的承诺罢——“我不会再涉足权衡之地、中枢之位。陛下自然容我常守富贵清闲,庇荫家族。”

屏风内没有长舒口气,反而轻叹一声。

气氛有些压抑了,长孙无忌随意找寻着话题:“丽质前些时候说起你著有一书,自谦自藏,不欲为外人所见。我就想起我们小的时候,从那会儿起你就喜欢闲来抒怀,阿舅赞你天资颖悟。这些年过去,所作之文料必更有雄论,只埋藏内廷,委实可惜……”

说者无心,然而无心之言却恰恰正是心底之想——椒掖玩耍之作,尚且可惜明珠蒙尘,况乎经纶济世之才?屏风内的皇后蹙起眉来,深感这份黯然压抑之情,念及前些时候兄长暗中辅佐东宫之事,只好再次出言试探——

“兄长谬赞。这话虽有道理,反过来想,咳……也另有一番道理。承乾昔日戴罪参政,陛下委兄长暗中关照,咳咳……时至今日朝中赞他‘参赞军机谋深略远’。兄长之才得以佐成太子,咳,于国有幸,亦未曾耀于人前、为人所知。咳咳……小妹著书自勉,辅佐大业,不必自彰,亦同此理,咳……‘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既为大用,何必以‘用’见诸世人。”

觉出弦外之音,长孙无忌原本松下来的身子又正坐起来,语气亦郑重不少:“承乾是陛下同殿下您寄予厚望的储君,自幼英明睿智,更孝情深厚,我这舅舅自然也不免心怀爱惜。可爱惜归爱惜,我虽为舅,亦更为臣,总有惶恐之情。说实在话,若非陛下信重、深以托付,又实在放心不下,这样差事我绝不肯接。自此以后,只望太子早日建功立绩,复权监国,到时自有陛下教诲,我也就可安心抽身了。”

最末一句说出来,口吻同寻常家翁类似,话音落下,屏风内才轻舒一口气。

“不说我了。你的生辰不远了,陛下已命人筹备皇后千秋……”

我的千秋吗……

皇后的目光迷离起来,似乎种种隆重热闹都已近在眼前——文武百官的贺寿笺文、壮美绵延的仪仗、恭贺如仪的内外命妇们、儿女辈承欢膝下的谑语笑脸、无数的美酒、无数的诗,还有兄长所作《倾杯乐》的欢悦之音……

仿佛很近,又仿佛遥不可及……

又几日后,国舅在御前陪侍,听天子说起东宫情况,嘱咐他日后不必再装什么‘武德旧稿’往东宫去送了。

“怎么?”

天子无奈一哼:“给那臭小子识破了。”

识破了?哈哈……长孙无忌忍着笑道:“让臣想想……殿下想必是受宠若惊感动泣涕来向陛下谢恩了吧?”

“哼,你把这臭小子想得太乖顺了些!”天子努力地板着脸,“昨日一大早就跑来恃宠讨娇,还敢偷笑,可见从前教训他骂得轻了……”

天子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压制笑意不要溢出唇角,仿佛是要防范‘纵溺储君’的坏形象落在头上,但有那么几分慈爱笑意到底还是从眼底流露出来。

这就难怪太子放肆——长孙国舅在心里评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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