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43(2 / 2)

众人堪对了许久,议声渐渐小了,李承乾带着几分寻味地望着正坐在李靖身畔垂首低语的侯君集——后者身材健壮、板起脸时目光如刀锋凛冽,无时无刻不流露出旺盛的精力和灼烈的斗志,与他身旁那位须发花白、总带着丝平和笑意的内敛老将截然不同——眼前不由闪现出遥远前世的东宫内……那张悚言煽动储君谋逆的脸——字字忠恳,却又懒得掩起面上对‘未来天子’的轻蔑。

垂目注视向面前书案上展开的行军图纸,他抬起属于十八岁少年的手指,轻轻摩挲过那道横穿大漠直抵高昌的行军路途——猛将吗?帅才吗?但这份心高气傲也是你最大的弱点。这一点上,你实在逊于卫国公远甚,倒是和前世那个令你不屑的太子相似。等李靖率军再次讨平了吐谷浑,等你借着此战的声威资历接了李靖的班,顺利打下高昌之后——以你之骄狂必将难忍中枢权网对你的弹压,由此失去圣眷,那时,你我又将是谁来利用谁呢?

眼前光影忽地一晃,将他引回了神,见是一名宦官小步入堂,兜了个大圈子绕过正在低声商议公事的众臣,停在左仆射房玄龄身侧,俯身轻询:“禀左仆射,御赐膳品已备齐,是否此刻传入?”

房玄龄看堂内几乎已议得差不多了,李靖也与侯君集商谈完毕,便点点头:“传吧。”

随着报膳声响起,数十名小宦鱼贯而入,先撤书案到一旁,再两人一组地抬着一张张冒着香甜热气的食案入内,按不同品级依次安放在众臣面前。

这几日寒冬余威尚在,天子赐的会食基本是暖锅一类,今日送进来的是羊肉暖锅,余菜也很丰富,连在场品级最低的职官也另有四碟时令菜肴。

尚书省会食不比正朝廊下食那般规矩森严,众人可自在享用,于是堂内气氛立刻便松快起来。

宿卫宫禁的契苾何力也是天子定下的出征将领之一,因而此刻也在堂内。他今日又是汉话又是账目的听了好几个时辰,倦躁不堪,忽见鲜香诱人最和脾胃的羊肉,立即展颜不见了倦色,又见羊锅味淡,另配了嫩绿的盐渍韭花佐味,是草原吃法,更是一阵喜欢,大块朵颐起来。

这边众人用了几口,门外又一宦官端着漆盘入内,漆盘内是一小盏浇了蜜的鲜花圆子,被径直奉在太子食案上——“今日长乐公主回宫探视皇后,陛下命人制了这道团圆点心,不欲扰了殿下议事,特命送来一份给殿下尝味。”

“好。”

“陛下口谕,殿下近来只顾挑食,消瘦不少,要多吃些。”

“……是。”

席间似乎有隐约的忍俊不禁声……李承乾心下无奈——在尚书省会食这种场合像小孩子般被叮嘱“不许挑食好好吃饭”实在有点丢人。

当他把这话趁着傍晚请安之机表达给陛下时——

“哼,怎么事那么多?再挑剔以后可不管你了。”

刚同爱女团聚过的陛下显然心情不错,点点手把不识好歹的太子叫到跟前说话。

父子俩聊了一阵,话语里不免提及今日请旨入宫侍奉母后的公主,忆及往事,天子笑语不住,从“你这妹妹的才情脾性随了你娘”,谈到“当年送嫁,嫁妆不过丰溢了些嘛,就被人义正辞严阻住了,罢了,好在你这妹妹聪慧,如今颇有贤名”,又谈到“丽质的才识不止于诗书经籍,她八九岁时别出心裁,参照成例写过造纸方子,后来还为我设计过‘翼善冠’的形制。我给派下去实行了,效果不错……”

是么?李承乾听得有趣,感慨自己当时独在东宫满心储位,连这些事也不清楚,真是错过了许多欢乐时光……

又过了几日,在东宫同妹夫闲谈时,他追问起妹妹那方子造的纸有什么特别没有,便听妹夫面露得意地介绍道:“那纸乍看没什么特殊,只是光滑些许,但就着灯火光看,就能透出淡淡粉色来……”

淡淡粉色?

阿舅断断续续给他翻出来的‘秦王旧稿’……不就是这种纸质?他每日灯下参看,再熟悉不过了。

长孙冲见太子莫名其妙变了神色转身奔入内殿,一头雾水地等在原地,片刻后,太子又急匆匆拿着一张纸返回,递给他看:“是不是这种纸?”

“没错,就是这种纸!咦?这不是陛下笔迹吗?‘天暗以后,即须灭火’?陛下写这句话做什么?”

“武德年间……有这种纸么?”

“殿下怎么糊涂啦?方才才说是丽质九岁时出的主意,武德年间怎么会有……”

那些心得……

竟是……竟是……

难怪……

难怪那一条条治军之法写得那般详尽丰富,若是写给自己看的,何须那么劳费口舌详细解释?分明是怕读其文者经历生涩看不懂其中道理才附上的解释……

难怪无论他遇见什么困惑都能从中找到对应的经验之谈!时移世易,许多纷繁复杂、军情变化,若真是从前的旧稿,怎么会如此凑巧?分明是熟知他在求索什么的人有的放矢故意写出来的答案!

那人有心用军国大事磋磨他成才,故作严厉,转头又偷偷将心血倾注纸上,假托内兄拿给他看,生怕他不能有所进益。

那日日夜夜的严苛挑剔、冷淡疏远的背后,是不愿将爱子娇惯成庸才的苦心,是见他长进后深藏心底的欣喜……

那么多那么多的手稿,详尽无比,倾注的心血不比昔年带他在身边教导时更少……

李承乾心头一阵惊喜交加,从前的千般伤心都似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整颗心如同溺在蜜罐里一般,眼前纸上内容冷峻的文字也忽然间变得无比可爱可亲起来……

“殿下你发什么呆呀?”长孙冲试图抽走太子手里的纸,“把这张御笔给我细看看好不好?”

李承乾猛然回神,将纸贴在胸前,似护着珍宝一般:“不行,看坏了怎么办?”

似乎想不到太子居然这么小气,长孙冲哽了哽,撇嘴道:“好好好,不看了,不就是御笔嘛,才八个字,我自己想要随便就能讨来……”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