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34(2 / 2)

李世民笑了笑,又正色起来,道:“不需太过尽力,凡事你只需点拨一二即可,免得他形成了依赖。”

长孙无忌点点头:“自然,自然……”说着话,瞧见皇帝仿佛有些心事似的,于是关切起来。

李世民沉顿少顷,才轻叹道:“我曾经娇惯宠溺得他太过了。经过那么大的教训,我实在不敢再因私心而耽误了他,耽误大唐的将来……他是储君,天资过人,本应纵横于苍穹之间,志在千秋万代,岂能成为一个依赖父母怀抱的孱弱之子?”

“我明白……”长孙无忌垂首,注目向皇帝案头镇纸下即将成文的一篇《金镜》。

他知道,皇帝从未疏忽以兴亡盛衰事映照自身,如今写成如此雄文,内中深思远略、追古探今,如在为国树立丰碑……正如他如此磨砺储君,岂非也是在为国铸剑?

这番考虑,心怀广大、格局深远自是不假,但他偏偏又从陛下的语声神情中品味出了几分微妙的惆怅——昔日宠溺爱子,皇帝自身自然也是享受的,如今为之隐忍,非但要隐忍着情感丰沛爱子情深的天性,还要隐忍太子终将在严厉无情之下疏远乃至生怨的结果。

放眼古今,君储之间的关系总是复杂的,承乾待君父那般近乎纯粹的父子天伦实在是极为稀罕的。这份诚挚的敬爱,其实只要陛下想,随时都可复得。但陛下宁愿付出一己私情,去接受一个疏远生怨的结果以换得爱子荣耀的将来——这怎能说不是一种深沉的慈爱呢?

他明白,但他无话可安慰。只因眼前这位陛下从来直面艰辛痛苦,不喜欢藏身侥幸或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只因他们两个都明白,承乾的心思日后会如何变化,只有承乾自己知道。

李承乾并不知道,他朝思暮想又不敢求教的那个人从来就在密切地关注着他的动静,不知道那个人常常私下里喜悦着他的进步……他只知道,自从那次伤心的经过之后,那个人再也没有和他有过寻常父子般的亲近。他每日晨昏定省,那人也只是回应着,叙谈的话语总是平淡中带着几分隐隐约约的不耐,话题很快便转回公事之上……许多次尴尬之后,他便也不再愿意以热情去贴近冷遇。于是太子的请安便日复一日地成为了苍白的形式礼仪。

不久后,东宫内直局奉太子教制作的外袍终于完工交付。

此袍设计精美,制作也很精良,整件是黑红两面,绣有暗纹。

李承乾取在手中仔细抚摸上面的纹样——这长袍是去岁他悄悄命人制作的,准备在某一日给阿耶一个惊喜。为了准备这个惊喜,更以防被人泄露,他借捶肩捶背之机亲自偷量了阿耶的肩宽和臂长……

可现在时移世易,阿耶和他……回想着阿耶刻意回避他的亲近时的样子,耳中间杂着青雀的讥刺,他越想越觉得阿耶的确是对他有了厌烦的意思。若是真的因为对他余怒未消,厌屋及乌,不肯受他的礼物,那就真的难堪到无以复加了……

左思右想,他终于决定假托稚奴之手来送这件衣袍。

李治尚在幼年,且生性耳根较软,听了大哥一通委屈巴巴的请求,加之此事纯乎好意,便也答应了假称自做代为送出。

他答应得干脆,做得也干脆,翌日就将衣袍送到了阿耶那里。

李世民见幼子小小年纪有如此细腻的孝心,不由欣喜非常,立刻穿在身上试了试。

一试之下,见非常合身,他不由更是喜爱,抱起幼子,夸赞欣悦之言不绝于口,整整一日都舍不得脱下这件新衣。

晚间李承乾到立政殿探望母亲顺道请安,瞧见阿耶很是喜欢这件外袍,穿起来更衬出伟岸潇洒的气度,光彩照人,也不由开心,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李世民听太子奏禀了近来参知的事务,但有问询,太子也都对答如流,言语间对于朝政、吏员已经颇有深知远见,奏对之时更是分寸得宜,三思而答。他很是满意太子这份机谋与沉稳,不由言辞温蔼地勉励了几句,待太子恭恭敬敬行礼告退时,又忍不住叮嘱着太子‘注意歇息保养、莫要累倒自己’。

李承乾很是惊喜地回应着阿耶的关怀,退出殿外,出门时仍不忘恋恋不舍地再朝那件新衣看上一眼。

这让李世民不由察觉起今夜太子频繁投向自己的目光……仿佛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衣裳——皇帝不由顺着念头打量起自己身上这件新袍,映着灯光,清晰瞧见了袍面上的暗纹图案。

这图案并非尊贵者穿戴上常用的那些吉祥、华美的图案,而是春笋。

宫中几乎没有过这样的例子。献给天子之物,图案总是十分讲究,像这样的新意,既可以有好的说道,也可以被揪出不敬的意思,通常女官们是不喜欢随便采用的。现在既然用了,还制成了衣袍,必然是下令之人的特别指示。

春笋……

皇帝的心头忽然涌起温馨的一幕——

“这道祥云好看。”依赖在阿耶身边的太子抚摸着席垫上由银白丝线绣制的一道祥云。

那时的自己则笑了笑,说道:“这种图案我已经看腻了,倒是更喜欢春笋一些。”

“春笋?”李承乾眯起眼睛想了想。

未等太子发出猜测,自己便揽住爱子的肩,带着几分憧憬地说道:“春笋使人想起万物竞发的勃勃生机,又可象征天下人才如同雨后春笋。”

“那阿耶为何不叫尚衣局办来?”

“只不过随心一想罢了,转头就忘了。”

皇帝的手不禁在又落在春笋的暗纹上,摸了又摸。心头蓦地一阵暖意袭来,间杂着几分酸楚,使他的目光愈发柔和起来——“臭小子……”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