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9(2 / 2)

李承乾眼见阿耶落在纸上的字确实由神采而生形质,不禁心下赞叹,不过……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摇摇头,抬杠道:“阿耶说得好,写得好,不过这纸也好啊——御用的宣和绢,柔软平整,有些见不出功力啊。”

看到太子顽皮挑刺的目光,李世民扬起眉毛,誓要让这臭小子心服口服。可四下找了找,却没有特别粗糙的纸,最合适考验功力的物件就只有——

那把戒尺。

别无涂料装饰的竹板,此刻倒显出几分原始的优势来。而且两指宽,合适。

写在竹板上总算难了吧?可比粗纸还要难呢。

李世民伸手取了那把戒尺,见太子向后躲了一下,无奈道:“躲什么?我是那种蛮不讲理只会打人的么?”

李承乾见阿耶不是要揍他,看架势竟是要在上面写字,来了兴趣,又凑了过去观看。

李世民刚要落笔,看了看臭小子近在咫尺的脑袋,轻斥道:“过去点,不要影响我发挥。”

还真是要强好胜呢……李承乾心底喃喃一句,扁了扁嘴,向旁边挪开。

李世民定了定神,一手持竹,一手持笔,想了片刻,便自信落笔,一气呵成。

“过来看看。”

皇帝得意地将作品递给太子,挑起眉毛,笑意骄傲自得,脸上分明写着‘怎么样?难不倒我吧?臭小子,快夸我厉害!’

李承乾接过一看,嗯,确实没有难倒陛下,竹板上的字依然显露着力贯沟坎的神采,只不过这内容——

‘小鹰专用’。

李承乾恨恨地瞪着这四个字,顿时气结,几乎忍不住要拍案而起,当场上表抗谏,将眼前这为君不端重的天子这些年来的斑斑劣行——‘自起撞郎’、‘恐吓储君’,还‘百般谐谑揶揄’等等,大批特批一通!

但眼前的陛下先他一步,用颇为真诚无辜的语气道:“你生气了?可朕写的是事实啊。”

最让人生气的是李承乾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与无辜真诚决然不同的揶揄报复之意——‘谁让你这臭小子刚刚非要挑我的刺’。

李承乾觉得自己三十出头还在假冒少年贪求父爱已经幼稚得无以复加,谁知眼前这位威加四海的君主,年纪比他两辈子加起来还长几岁,竟也这般孩子气……

以后要被这把‘专用’刑具责打,简直是耻上加耻,羞上加羞……

然而,他只能接受,因为他的陛下对此非常满意——顽皮大胆得试图挑衅君父的臭小子就应该得到一些特别的制裁。

冬日里天短夜长,显得时光一晃而过,长安的寒气竟然不知不觉就重了。

又一日,李承乾陪侍陛下讲评功课完毕,刻意地寻了好些陛下感兴趣的话题大聊特聊,什么市井传闻、胡汉融合的轶事、大理寺轻刑、断奇案的具体故事……他的陛下听得也是津津有味,时不时颇有兴致地插言点评一番,直到太子觉得皇帝已经被他东扯西扯、插科打诨得忘记了某件事,正准备趁机告退时,却听陛下颇有些轻快的语声蓦地响起,叫住了他——

“小鹞鹰,你的账还没有清呢。”

语气颇温柔,但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他的陛下识穿了他想靠耍嘴皮子逃避教刑的小伎俩,于是漫不经心地陪他闲聊一通,末了,再轻描淡写地点醒他,发出一句似是玩笑实则不容置疑的命令,将臭小子的美好幻想击了个粉碎。

李承乾心知,陛下如今待他虽然宽容宠爱得同寻常爱子无异,但若遇到他犯下原则错误,尤其涉及储君之体,便会绝不让步,如何求饶也没有用,如今记下的这笔账就是如此。

他只好满不情愿地回身,面对着阿耶正坐下来,转了转眼珠,奏禀道:“儿臣为阿耶准备了一件礼物,正准备今日献上呢……”

李世民听着话里的恳求暗示利诱之意,挑了挑眉:“这样啊…那真应该看在你的孝心,饶你一次。”

李承乾闻言赶忙点了点头。然而,他旋即又听陛下淡淡道——

“但若朕就是不肯饶你呢?这份礼物,你是不是就不打算送朕了?”

“阿耶不饶,儿臣也送。”李承乾从随身的荷囊中取出一只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荷包,呈上。

李世民接过,放在鼻前嗅了嗅,竟觉得药香温和舒适,而且闻多了之后体内颇有通畅之感。笑道:“难怪觉得你今日一身药香,这是什么?”

李承乾得意道:“此物是儿臣搜寻民间古方,又令东宫医官集思广益,依据太医署案例研判改进而得的药包,对阿耶的气疾极有好处。儿臣做了两种,阿耶的气疾更重,药便用得比阿娘的那只药包更重。儿臣还命绣官缝制了绸带,方便阿耶挂在颈上,冬日寒气侵入引发症状时嗅一嗅,便不那么难受了。”

听着太子细细道来,这精巧的心思、周全的考虑、不辞辛苦的工夫,莫不是出自孩子对他无微不至的牵挂关心、真诚呵护。李世民不禁又将药包凑在鼻前嗅了嗅,蓦地一阵温暖幸福的欢愉感充溢了身心,他立刻将绸带打开,将药包挂在了胸前。

李承乾见状满意地颔首,面色一肃,将一只手摊平了掌心递出去:“礼物已送过了,儿臣领罚。”

太子没有挂着一副‘这下舍不得打了吧’的志在必得之色,而是严肃恭谨地检讨了一番前几日‘得意忘形’的过失,表示愿意领受几记戒尺,以戒再犯。

瞧着太子垂下眼睫,一本正经地剖断道理、乖顺认错,李世民抬手将那只手压下去,蕴着温柔的目光投注在这臭小子身上:“既已自知该罚,便不必罚了。”

李承乾乖巧地点头谢恩,告退回宫。

望着太子的背影,李世民放松地斜倚在凭几上,不禁又拿起胸前的药包嗅着。仿佛随着药香逸散,有一种纯粹而汹涌的爱意也自这小小的荷包中溢出,将他一层、一层地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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