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9(1 / 2)

今夜无月,天色也暗中发红。

一个时辰转眼过去,宫婢们将灯添了四盏,又候了半个时辰,两仪殿内的一君一臣才畅谈完毕。马周行礼告退,带着陛下特命护送的近侍离宫回府。

离了种种取暖物件,李世民一出内殿便猛觉有几分寒意袭来,想是这一两个时辰内,殿外已变了天。再向前走,灯影朦胧下,他竟瞧见太子正坐在外殿内靠近大门的位置,宫人们早已奉上了暖炉、热饮,也不知究竟等候了多久。

李承乾穿得较他保暖许多,瞧见他走近,起身把手向后一伸,取过一件雪白的长裘,抖开。

李世民微笑着略略欠身,方便太子为他披上御冬的长裘、系上系带。

大门打开,一阵零星的细小雪点顺着风飘进,轻盈地挂在皇帝的裘面上,转瞬被炉中热气烤干。

皇帝揽着太子的肩,并肩在长长的回廊间漫步,偶尔谈笑几句。宫室静谧,檐瓦朱漆衬以飘飘薄雪,天地间霎时一片清灵,父子二人的身影悠然闲适,处在其中,远远看去竟别有一番诗意。

李世民依照习惯,依然在晚间批阅太子的功课,李承乾常常算着时辰过来陪伴,亲自为他研墨、揉肩、添灯,几次过后,李世民便习惯了给太子面批,不再费心如何批复才能教太子更明白些。

又一日,看过了太子和左庶子张玄素的对谈录,李世民以朱笔圈了几处,问询太子,李承乾略作思索,捡重点答复了一番,换得陛下点头赞许,李世民合上记录,又翻开另一份笔记细看。

李承乾在旁边跪坐着,一面研着朱砂墨一面同陛下谈论内容,过了片刻觉得不得劲,便跪直身子继续研墨。李世民看了看太子膝盖下是仅铺了一层薄毯的木地板,停了圈画的笔,从身后寻了张绵软的蒲团——“抬腿”,李承乾遵命抬起腿,任由陛下将软垫塞入膝盖下面垫好。

看了一会儿,李世民见文如面,谈起了张玄素谏奏的长处,李承乾听着陛下夸赞其忠直,想着那副长篇大论使人昏昏欲睡分不清重点偏偏又耿直一根筋不会转弯儿的模样——纯奔着折磨储君而来的,心头苦恼,随口道出几句无奈的意见。谁知陛下不但不加斥责,还随口附和了一句,大意是‘这位贤臣有时的确有些缺乏情商’,听得李承乾深表赞同,不禁又一连串道出许多对左庶子的不满来,愈说愈起劲,没了分寸,察觉到气氛不对才急忙住口。

“掌手。”

李承乾苦着脸摊开一只手掌递过去,惨被赏了五记戒尺,打得掌心通红一片。

“儿臣知错。”他垂下脑袋道,“儿臣不该不敬师傅。”

放下戒尺,李世民又将目光放回到纸面上去,淡淡道:“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李承乾作出乖巧表情,诺诺称是。

少顷,终于面批完毕,李承乾惯常地移动到阿耶身后揉按肩臂,李世民瞧见那只给他打得掌心发红的手在他臂膀上揉按,看起来乖巧又可怜,不禁拍了拍太子的手背,示意停下,道:“怎么近来这么体贴阿耶,回回跑来奉侍啊?”

李承乾停了手,笑道:“阿耶给儿臣面批,岂不省了许多麻烦?”

李世民握住他的手臂,拉到身前坐下,又看了一眼那只板痕犹在的手,故意道:“你不在身边,我圈出错误也就罢了。你若就在我跟前,但有错处,我便忍不住要教训你。”

李承乾听了,不禁一笑,毫无改变主意的意思:“阿耶只管教训,儿臣听着就是了。”

李世民最近总觉得太子的笑容和从前不同了,此刻恍然发觉不同之处在哪里——太子从前只会在他跟前微笑,而且是那种得体的、迎合的微笑,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咧开了嘴,露出白白的牙齿,两只眼睛弯得像新月一样。

可爱。忍不住抬起手掐了掐这臭小子的脸,李世民站起身。

见状,李承乾也要站起来,但因跪姿久了,竟没察觉腿麻得失去知觉也似,险些又跪倒,被陛下一把拉住。

“夜深了,回宫去吧。”

李承乾点头告退,过了几日,便又来如此陪侍,渐成惯例。

不仅如此,太子还常常带着东宫做好的可口吃食来陪侍陛下,如酥酪、毕罗、羊羹、串脯等小食,或是暖胃的汤、粥、汤丸一类供冬日驱寒,尽是陛下喜欢的口味。

太子一片孝心,李世民乐得趁此机会一饱口腹之欲,渐渐地,竟期待起来,猜测‘太子今日带来什么美食’也成了一大乐趣。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太子的回答是:“阿耶夜里还要劳神批阅,实在辛苦,而且——阿耶吃了我送的东西,即便见我错不该饶,要打板子,也会打轻一些的……”

的确如此。自从太子开始带美味来伴驾,挨的手板也轻了许多,功效不是一般的好。

李世民每每批阅得稍晚些,瞧见他的太子撇过头偷偷打哈欠——太子不像他是个夜猫子——便抬手抚了抚那颗小脑袋,劝道:“早些回宫歇息吧。”太子往往紧跟着劝谏他也不要熬夜,那话术和医官们一模一样,听久了,温馨之意淡了,李世民只觉得头疼,挥挥手让太子赶紧回宫。

像是找到了报‘戒尺之仇’的方式,李承乾加强了这一折磨活动,在又一次研墨的当口一波三折地叹息道:“陛下不听劝啊……”说着模仿孙伏伽的语气上纲上线起来,越说越牵强附会,显然是故意惹君父心烦的。直到一旁的君父长叹一声,评价为‘恃宠生娇’,才得意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李世民阅罢,搁了笔,李承乾也停了手,凑过脑袋看了看陛下朱批的几个‘好’字,发出‘啧啧’声。

“什么意思?”李世民挑眉。

“早就听舅公说陛下的字独特,今日细看果然如此。”李承乾说着,撒娇似地扯扯陛下的衣袖,“阿耶教教我。”

被这样一扯,李世民抵挡不住地露出笑意,喃喃道:“我见过你学我的字,其实你的笔法已经……”思索着,他另取一笔递给太子:“你持笔写一写我看。”

李承乾接过,随意落笔,写了几个字。

李世民看罢,拿起朱笔给太子试写的几个字圈勾笔划:“你看,你这个点收得就很有水准,挑出的擎笔有掠过的力量,竖也刚直……不过你的斜挑也和竖一样刚直硬朗,就有些过于刚强,多了钝拙之意,来看……”

皇帝握住太子执笔的手,一面牵动太子的笔尖落墨,一面讲论着‘轻重’、‘曲直’、‘偏正’的技巧——“这一笔斜挑圆润,是不是灵动许多?还有字的转折处。”说着另写一字,“你看,三折而遣,字不重于一侧,就很有欹器般的平衡,偏了,就不好看了。”

李承乾听得认真,频频点头。其实他打心底里倒也未必多么欣赏这路笔风,只是爱屋及乌,喜欢此刻这温馨的感受而已。

论过笔法,李世民再次写字,示意着,谈笔意和运力——“心中有意,则有冲和之气,腕指有力,力均,于是圆者中规,方者中矩;粗而能锐,细而能壮;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比起那些蠢笨摹形者,更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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