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26(2 / 2)

病势如山倒,说得一点不错。李承乾回东宫休养没有几日,情形愈发不好起来,紧着用药调养还来不及。眼见着形势朝记忆中的情形发展,一面是对宿命般的足疾的焦虑,一面偏偏又见不到陛下,挣不得宠信,眼见着青雀愈发独得便宜,这个时候,赵元楷还偏偏在他的运作下动身前往蒲州了。

无可奈何的感受像是将他整个人都放在油锅上煎熬,加之病中不适,李承乾的脾气愈加不好,有时闹着砸了药碗,稍微有些力气了,便不听任何人的劝告,强撑着也要继续写文章取悦陛下,病势便就此缠绵,总不见好转。

医官不得已,估计着太子的情形提前斟酌了更重的方子,又添了几味安神的份量,在太子硬将身体从虚弱熬至发热的当口煎了一吊子,好说歹说劝进去了。

不一会儿,药效发了,还在埋头看着卷宗的太子只觉渐渐困倦得睁不开眼,竟握着书册歪在凭几下面的席垫之上睡着了。宫人们熟知太子的脾气,谁也不敢挪动,只是将枕头、被子抱过来,小心翼翼地重新安置,连太子手里攥着的书也不敢拿走。

昏昏沉沉的,倒至少能安心休息了。李承乾觉得周身渐渐暖和起来,思绪蓦地散开,又蓦地游走到了什么奇怪的梦境里去了。半梦半醒之间,眼前转过不少人去,一会儿是瞧见东宫里最瘦小的那个宫女被风吹走了,一会儿又瞧见圆滚滚的李泰毫无皇家威仪地拍着肚子,微笑着说陛下要根据体重来重选太子了……任凭场景如何离奇不合理,梦里的人总是无法察觉的,因此李承乾依然昏昏地坠入到下一个梦境里——

熟悉的香料味蓦地传来,手中的书册被温柔地抽走……不用思考,他凭本能就知道这是母后。他贪恋地嗅了嗅熟悉的香气,像是婴孩沉溺在乳香中一般,莫名的安全感霎时充溢了身心。而母后按住了他的背,不要他起来行礼。他叫着母后,絮絮地解释着,并非自己不愿意休息,实在是害怕自己百般出错,不及从前优秀了,所以不敢休息。病歪歪的,又恐怕病中生了足疾,因此失去宠爱,来日陛下嫌弃,加上偏爱青雀,被废了也未可知……

也不知怎的,他这一大串倾诉就像决堤的水,一股脑倾泻出来,也不知说了多久,才被一声呼唤打断。

“承乾?”一只手抚上额头,触感宽厚粗糙,摩挲着,并不像是母后的手。

似乎是猛地被这个念头惊醒,李承乾蜷缩着的身体抖了一下,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泛着怜爱的乌黑眉目,俊朗英武的面容,穿着那件熟悉的赭黄色圆领常服。不是母后,是陛下。

李承乾呆呆地四下望了望,母后并没有来,那刚刚是他在梦中将陛下当做了母后吗?

……对啊,他怎么忘记了,帝后的袍服常常一道熏香,染上同种味道简直太正常了。

陛下抬手轻轻地在他发间摩挲,用他两辈子都从未听到过的温柔语气轻声劝慰:“你怎么会这样多心呢?承乾,你是我的骨肉,与我血脉相连,我怎么会因为你不能使我满意,因为你病了、犯错,甚至久病生疾,就厌恶你呢?若真是这样,你这臭小子做了那么些惹我生气的事,我岂非早应该厌弃你了?见你如此忧惧,我只有心痛。”

“更何况,你不仅仅是我的孩子,你是上苍赐予大唐的储君。你知道你对我多么重要吗?我对你的期望太重了,所以自然会喜欢你的优秀……也许正因如此,你才难以承受。如果你承受不了,那就不要勉强自己,我可以慢慢地教导你,这样对你,对朝廷未来都好。”

李承乾怔怔地听着,任由陛下用指头点了点他的额头:“总好过你现在这样。听医官说你闹脾气总不吃药,日日苦熬自己做这些事,你这样下去,病怎么会好呢?你不好好地保养,岂不是更加容易久病生疾?”

不知哪一刻起,泪水自眼中滚落,愈来愈多。

思绪已被这些话语带回到前世的种种,可是他莫名的心乱如麻,什么也追问不清楚。他想要追问的究竟是什么呢?也许是矛盾——此刻所听到的话,和那个充斥着不安、恐惧、愤恨的回忆之间的矛盾;也许……是那个遥远的前世的君父,那个总是教他看不清楚的身影。

但现在,这个身影是如此清晰——

“不要哭了。”眼前的陛下抬起手,温热的指腹擦拭着他脸上的泪,眼眶竟也有些发红:“你这样哭,弄得我也想哭了。”

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不安,也一并抽去了因为不安而强撑着所产生的力气,他忽然觉得虚脱。他忘记了最终是如何被宫人搀扶到床榻上的,也记不清陛下离开之前又叮嘱了什么。

他的脑中嗡嗡作响,反复地问着自己:为什么?

他不敢、不能,也不肯相信。如果前世的陛下和如今的陛下确乎是同一个人,那么……

你纵容青雀,只是因为纯然的慈爱吗?你真的不曾因为对我的嫌恶而向朝臣试探你的废立之心吗?我一旦做错可以任由谏臣指摘,而稍被慢待的青雀就可以得到你大发雷霆的支持——只是因为我是太子吗?无论我如何歇斯底里,你都不屑一顾、冷眼旁观——只不过是想要保全我而已吗?贞观十六年,你做的种种举动,真的是为了维护我吗……桩桩件件,雪片般的回忆纷纷飞涌而来,带着无数问句充塞了脑海。

当这些回忆被换个角度、换种理由去看时——

一个早已被埋沉在记忆深处的场景猛地撞开了一切杂绪,倏然浮现。

在禁室内,废太子免死的消息忽然传来,令他这个本已准备受死的罪囚不敢置信。

那时,满心‘败者为寇’的他,以为那是陛下的羞辱和虚伪——以此显示君父的仁慈无辜,显示这一切的祸害都罪在他这不孝子,要所有人认定,他这逆臣贼子的恶劣罪行值得天下人的唾弃和谴责。

可是此刻,他忽然明白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这免死的决定绝非什么虚伪的求名、诛心的羞辱,而是一个自知乖于教子以致酿成惨剧的父亲,在一切无法挽回之际,所能给那个孩子的最后的、唯一的爱护。

忽如其来的冲击,将他整个人浸入了巨大的茫然和酸楚之中,百味杂陈,难以言表,空余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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