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1(1 / 2)

在行宫度过了数月,被山间风物引起了兴致的李世民决定入禁苑中狩猎。随猎的‘百骑’是早从长安带来的数十名骁勇少年,连同皇帝近卫、东宫亲卫共数百人,皆是豹文鞯、兽文衫,皮甲头巾、革带长靴。

御马跟前一片强弓劲矢、擎鹰驱豹,待围场毕、令发后,纷纷竞技逐勇,紧随御驾,撒开的四踢奔声如雷,混合着呼和、长哨、箭矢声,在山野间回荡。

李承乾穿着一身艳红的翻领袍,纵马飞驰在大道上,东宫亲卫也都清一色红色装束,望之甚是乍眼。前头两人导骑,擎旗飞奔,白鹰俯扑之处,李承乾目测距离、时机,马势不止,自腰间胡禄中抽出箭矢,张弓便射,转眼间已猎获三只野兽。东宫醒目的形象及喝彩声旋即并逐起御驾的群马来,在翠绿的山色映衬下流动如飞,惊艳夺目,颇有几分较量之意。

李世民逐虎已毕,缓了马势,李承乾追上陛下,身上泥渍不掩飞扬之态,笑道:“陛下,瞧见我的猎物了么?”李世民目光扫过那几头野猪、野鹿,笑着点点头:“箭术大有长进。”旋即四下望过,朗声道:“今日都要大展身手,摘得场内之冠者,得朕亲酿的葡萄酒,以兹嘉赏!”

李承乾应了一声,大有一争之心,拨马而去。众卫士分拨几人下马去收拾死虎,李世民低头端详那鲜艳油亮的虎皮,满意地掷了弓,同身边伴驾的爱将们说笑着,引马朝着放豹驱兽的猎手哨声处去了。

一场狩猎酣畅淋漓,至夜方休。李世民一箭未空,专精而猎,因而猎获不多,却都是品貌惊艳或凶悍强健的上等野兽。

回来一番点数,是东宫太子猎获野兽最多、类别也最多,便毫无悬念地赢得了御赐的葡萄酒,李世民也对太子的骁勇很是一番赞许。霎时,诸多祝贺围拢向太子,称道着李承乾精湛的骑射之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谷中设营,围拱着御帐。帝命露天设宴,布置一切从简,山野间生了篝火,大摆烤席。烤物皆是白天君臣猎获,此刻在尚食官婢们整顿下渐渐冒出香气。

长孙皇后已从产后体虚中慢慢调养回来,帝后相依坐在首位,李世民兴致极好,亲手以小刀剔下嫩肉给妻子品尝。李承乾坐在不远处,吃了些鹿肉、汤羹、胡饼,命人将赢得的葡萄酒倾入樽中,一片甘洌芬郁之香,嗅了嗅,正待品尝,却见青雀离了食案,为陛下献上一赋,不禁停了手,搁回酒樽,静静旁观。

侍从赶忙添掌数灯,御案之前立时亮了三倍,李世民接过李泰的赋,通篇一扫,见是古赋,更加来了兴致,停下饮食细看。

众臣观不到赋,只能见到陛下愈读愈是展颜,末了,竟大赞为:“化偃当世之作。”令侍从流传之,使众臣阅览。

火光映照下,李承乾眉目一动,清俊的面上若明若暗,光影闪动,使人辨不出神色冷暖。

李世民凝望着他的第四子,笑道:“今日猎场上未见你崭露头角,不想这豪壮意气是在辞章之间。众卿以为如何?”

文臣伴驾之列中,一名三十余岁的中年人,忽然长起上身出言道:“陛下,越王殿下此赋篇幅宏大,铺采摛文,全文体、法之具,俨然颇有古风,纵然比之《长林》,也难分轩轾啊!”

李承乾定睛细看,竟是那位极善作赋的新进才子谢偃。他长于作赋,长安有名,此刻发言称越王的赋堪与《长林赋》比肩,倒也有几分份量。

李世民面上笑意更深,又见一年长者才看罢赋作,抚银须而笑,缓缓道:“殿下用典于‘太章行及天下’、‘楚王猎于云梦’、‘汉武击熊’,谈及古礼,以狩猎山野喻写大唐征服四域,然又写‘商王用叁驱’、‘周文王猎公侯’,以此,又可见贞观之宽简、陛下仁厚求贤之心啊。”

此人对于李承乾来说熟悉之至。姚思廉是昔年文学馆十八学士之一,还教导过他与青雀,贞观后入弘文馆修史,曾受命教导越王李泰,家学渊源,文史造诣不可谓不高,陛下赞为‘有司马迁、班固之风’。长于史书,对典故自然更为注意,一这番品评短小精炼,比那些虚浮空洞的溢美之词强上许多。

余下众臣中善文辞者也都随声附和,又是几番褒赞此赋义理贯通、文采飞动的话。

话音渐落,李世民看李泰的目光也愈加慈爱:“朕倒是最喜欢青雀作赋的用心。古时狩猎是为了军事,古时狩猎赋,自汉魏以来也多有讽谏之论。而近代,风尚描绘猎趣和颂德,缺少了深思天下事的赋格。而青雀此赋,不循近代风气,既有古体,又有古格。”

李泰忙微微躬身,不疾不徐道:“臣久蒙圣训,陛下常与臣言文赋之体、万物之理,臣不敢忘怀。今随陛下狩猎,见陛下同众将军有‘居安思危’之语,念及往日教诲,自觉应以道匡物,以一国之威曜宣明政体,报陛下伟略之心,才作成此赋。”

这番对答亦是得体无比,自少年的嗓音发出,却带了几分同龄者罕见的镇定自若。

众臣又是一番赞美陛下教诲之好,李世民在众人议论语声中笑着点点头,朗声道:“好,文以载道。此赋所载,更在弓马游猎之上,非狩猎之术所能及。所谓‘道行天下’,朕所孜孜,历代明君所孜孜,应皆在于此。”

话音落下,李承乾的面色蓦地冷了下来。陛下才向众臣称赞他这太子骑术上佳,一举拔得头筹,此刻又说什么‘道非术所能及’,甚至说李泰的赋格是君王所孜!难道越王比太子更识君体,他这太子今日的骁勇风光倒成了引玉的砖了?

长孙皇后轻咳一声,望向她这一到兴头上就说话过于随心的陛下,用眼神提醒着。李世民刚要回应她,目光却忽然瞟到了一旁一直沉默着低头饮酒的魏徵,笑道:“魏卿怎不发言?”

魏徵挑起眉,开口道:“好。”

李世民等了等,才怔然道:“你说完了?”

“正是。”魏徵长了长身,“说千道万,其实对于越王殿下的赋,唯有‘好’字,其意已言尽了。再说无非就是‘更好’、‘最好’,‘道比术好嘛’。”

这番话先点了‘好字足矣’,此言一出,方才几个极尽溢美、堆砌好听废话的文士们纷纷有些挂不住表情了,谁知第二句又进一步,又是‘更’又是‘最’,重复着陛下‘道比术好’的意思,对于陛下方才发言之中的不合适,透着极为明显的提醒暗示之意。

李世民一经他这点醒,立时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太过开心,心里的话凑在一起顺口滑出去了,竟没加注意,确实很不合适。侧过目光,妻子也朝他点头。

他冷静了下来,但话已出口,太子应当已颇有些尴尬了,不禁望向李承乾,未待开口,却见李承乾微笑着起身,请示道:“陛下,请允许儿臣将今日获赐的御酒与青雀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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