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1 / 2)

粗狂的车轱辘肆意地横行恣睢,碾折了鲜嫩的初春草。石头铺成的羊肠小道坑坑洼洼,崎岖不平。车轮滚滚,扬起几寸尘灰。

兵吏正卧坐车辇,略有不怠,了了无事地赶着并行在马车前的的骖騑,马蹄声踏踏作响。

车身微微的轻晃,似是彼时母亲的摇篮,惹得兵吏昏昏欲睡,心神安宁。

车身摇摆不停,似是风中无依的浮萍,漂泊无依,摇摇欲坠。

这是一个静怡的夜晚,月华点亮乡间小路。曲径通幽处,万籁俱寂时。国破家亡的他们孑然一身、茕茕孑立。他们被父母弃了,被国弃了,就连那庄公也弃了他们,不使他们安然入梦。他们蜷缩着身子,倚靠在车上铁笼的冷柱,脊背被寒铁侵蚀,冰若凉风。

奴,他们是奴。亡燕的奴,却是群不及弱冠的孩子。

公元前221年,大秦势不可挡,大肆北伐灭燕,燕国独木难支,积年国亡。皇天后土尽届归属始皇,一将功成万骨枯,千秋大业已成!

大燕亡了,秦人贪淫嗜血,成年男子不留活口,女童夫人都被逼娼。只留下一些余孽——他们四十二位总角年华的少年,在这瘆人的夜里,觳觫着交换沉闷压抑的空气,坐以待毙,等待着被贬为贱奴的苦命临头。

孩子们没有血泣,他们的眼早已哭涸,只会心上流泪。

李归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拽着臂上拴着的铁链,推搡着挤到了笼子后方,留下一地的乒乓声。他深邃漆黑的眼眸望向了日薄西山的祖国的方向。

李归身上套着满是破口的麻布衣,布网间浸着干涸了的燕人将士的血。他的手脚上拷着沉重的枷锁,拖着他孱弱的幼年之躯,让他几乎寸步难行。

李归满是血痂的的双手扒上铁笼,肮脏的铁锈腐蚀他手上的疮口。萧瑟的朔风却也柔情似水,它垂怜地亲吻李归的耳垂,耳鬓厮磨。它就像一位不舍夫君离别的夫人,轻轻地抚平了他翘起着的头发,不想离去。

李归清澈的蓝色眼里,是戚戚切切的秃山枯河,他忽决觉满目山河空念远。一夜离人独望乡,曾经的故地已经草木葳蕤,草长三尺高。他再也见不到昔日百丈红楼留下的繁华的旧迹。他就这般凝视故土,再也没了别的动作,任凭愁思万千随风起。他一动不动,像是在等着些什么。

他在想什么,他在等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人们在意的只有那升起的太阳——次日到了。

李归看着那一轮红日初升,半悬天际,稀疏的矮草被日光涂抹了一抹朱丹,荒芜的土石间一片赤红。长河粼粼间满目仿佛都是燕国殆将殷红的血,大日泼墨染蜡寒江水。一夜未曾挪动一步的李归怅然,因为他知道,这一日,他成年了。

不久之前,李归方唤李胜,出生王室宗亲之家,他声名显赫的父母位列燕国高官。他不缺少年瞻仰,不缺少女倾慕。家财万贯可供他挥霍,藏书经阁任他翻阅。亲人间更是和睦。这一日,本该万人同堂,共举酒樽以庆贺他褪去稚嫩,走向成熟。他也本该身披华服,别弄簪玉,沉溺于溢美之词,漫步吟风弄月间。

本早就和父亲约好了,既弱冠之年,取字国昌。李胜,字国昌。寓意大燕屹立不倒,万世同昌。可世事难料,都是祈愿落了空,谁也不曾设想,昌国盛世一夜间付之一炬,只叹沧海桑田。“世间好物不牢固,彩云易散琉璃脆”。

连夜的奔走使本就苍老的老马越发吃不消了,它们伏枥歇息,兵吏也顺水推舟停下了车,在一旁舀饭吃。

李归贴在笼子上,倏地看到了一只行将就木的老狐狸。

狐狸一身本该璀璨华丽的火红毛发却暗淡而杂乱不堪,有如飘忽不定的将熄微火。它眉宇低垂,眼中狡黠褪尽,只剩深沉默然的神光。

狐狸伏倒在地,前肢扭伤了,后肢大腿上有一道骇人的创口,流着脓血,森森的大腿骸骨昭然可见。从它腹部流出的汩汩鲜血已经凝结。它艰难的张开干裂的唇,缓慢的呼吸着最后的时光。

狐狸近乎没了力气抬起它垂下的眼帘,但它还是无力地扒拉着一粟又一粟的沙土,挪移着它形如枯槁的残躯。一点点的,狐狸的头首挪向了日升之地,朝向了燕京故地的方向,它湿润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动了几下,似有无限眷恋。

狐之将死,其首故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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