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银子弹(1 / 2)

“这地方看起来不错。”

“你说的好像我们在选旅店似的。”我接过他递来的瓶装水,瓶身摸起来有一层灰。“这玩意儿还剩多少?”

“够我们喝一周,不过要省着点儿。”他在操作台前忙碌着,准备把“银子弹”往一个安全的地方降落。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八点,距离我们离开A市已经有6、7个小时,现在我们悬停在靠近太平洋的位置——曾经的太平洋,如今它只不过是一片难以辨析的深渊。

我们决定在一个巨大的暗礁底下过夜,从这里,海床以陆地的形式往前延展,伸入未知的黑暗地带。

“我是说以后,我们会有足够的淡水维持生命吗?”

“没有。”

“你干嘛回答地这么干脆?”

他不紧不慢地拉着控制杆:“这是下一步要考虑的事,如果你真的特别担心的话,可以这么想,要是那边幸存者不多,就我们几个人,或者十几个人的话,现有的淡水资源足够我们使用十余年。当然,必须在循环利用的基础上。”

“循环利用?意思是把尿也过滤成水?”

“差不多吧。”

看到我的表情,谢博凡哈哈大笑,他的肩膀随着笑声上下颤动,这一切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太古怪了,不过让人心情舒畅。

在下降的过程中,“银子弹”遭遇了一个小小的涡流。谢博凡没有控制好方向,“银子弹”左右摇晃了一圈,好不容易才触碰到了陡峭的海床。我们安稳落地。

前灯照在暗礁的顶部,尖锐的礁岩上有很多细长的银色纹路。幽深的黑暗一望无际,谢博凡说,再往前走就是深海,现在那边好比一个巨型悬崖,下面说不定就潜藏着那些“鱼”。

“它们可能会把深海当作巢穴。”他曾这么说过,语气低沉而又警觉,仿佛在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前照灯消失了,十二个屏幕集体闪烁出幽绿的微光,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令我觉得诡异,好像我们真的是深海探险家,要在海底探测第三世界的信号。

“这是夜视镜,以后你得记住,我们在停下来的时候是不能开灯的。”他说话的时候疲惫不堪,眼眶部位的皮肤松弛地下垂着,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岁。

他无力地笑了笑,像一个忧伤的鬼魂。

“去吃点东西吧。”

他拿出一袋压缩饼干,饼干的味道很差,不过全麦面包的味道还不错,虽然快临期了,不过配上果酱却意外地可口。

“我有段时间特别喜欢吃果酱面包。”他忽然说道,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哦。”我一边撕着包装袋,一边抖着腿,感觉脚底板又冰又黏,考虑着要不要当着他的面脱下来。

“高中的时候。我读的是理工学院,从家里骑车到学校要一个多小时。早上来不及吃早餐,就吃一片果酱面包。虽然每天都吃,但总也吃不腻。真的,我吃了整整三年。”他说,手上抓着面包,却一口没吃,他看着我,我从他脸上看到了追忆的神采。

“好像是挺远的。”我说。

他的眼睛又亮了,语速也加快了一点:“那个时候每天都有晚自习,上完课都八点过了,骑车回去九点过,做完作业基本上就睡了,醒来又是重复的一天。你以为这样的日子坚持到大学就结束了,结果根本不是。”

他把脸转向一边,看着屏幕,“好像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每到一个阶段总有新的重务在肩。等到稍微可以喘息的时候,生活中又会有其他的事情拖住你。”

“是啊。”我想到了过去二十几年的生活,想到那些日子里有多少时光是真正快乐无忧的?

“结果现在更大的麻烦来了。”我说,他看着我,我们一起相视而笑。

“我想应该没有更糟的了。”

我们沉默地吃完手里的东西,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打破了沉默。

“你的......你的家人呢?事情发生以后,你有没有尝试过联系他们?”

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声音像石头掷入水中般急促,又忽然戛然而止。我的脑海里短暂地闪过父母的脸庞,然后摇摇头。

“他们在我高中的时候就离婚了,去纽约上大学以后,我们每年基本上只见一次。”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那你呢?”

“我?”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我爸爸在几年前过世了。”

我点点头,他没等我再开口,又继续说道。

“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爸爸得了癌症,这年头身边总有几个人得癌症,是吧?”他摩挲着眼镜框,像是在感受它的大小。“其实,最让人难受的是时间,是消化这一切的过程。但我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虽然这些事不一定使人觉得快乐。”

他低下头研究着自己的食指,“我把时间反复地花在了学习和生活上,这两样东西就像两根吸管在不断榨取我的精力。但它们也帮我逃避了一些事情。养成一种习惯是很容易的,唯独接受死亡这件事,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总是超乎寻常地苦涩。像是吃了过期的食物,你的味觉和消化系统都将经历一段痛苦的过程,这种经历就算过去了,今后也会一直伴随你,有时候在你吃东西的时候就会忽然想起来。”

我对他刚刚讲的话感到非常惊讶,还有一些无所适从。我猜他可能很害怕,因为我们目前的处境而联想到了死亡。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又让我觉得他有另一番意思。

谢博凡心不在焉地盯着显示屏,明晃晃的眼镜片反射出幽暗的绿光。洞穴外一片安静,安静地超乎想象,令人感到窒息。我发现自己在心底里描摹起了那些“鱼”的样子,它们现在在哪儿?是不是真的像谢博凡说的那样潜入了海底的深床?

“你在国外留学的时候都干过些啥?”他抬起下巴,一副很好奇的模样。

“现在想起来,都是一些无聊的事。”

我跟他讲起了我跟杰克平时干的事——喝酒、没完没了地聊天,在街上夜游闲逛。我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问他:你看到过杰克吗?就是之前一直跟我在一起的人。他是真实存在过的,对吧?

这些话就眼看就要说出口了,他却忽然说道:

“这些事对我来说……太无聊了。”

“我看出来了。”

我们都笑了。

短暂的沉默后,他接着问道:“我想,我们以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可不是吗。”

“你平时都爱干些什么?”

他笼统地说了几个,大概是看电影和看书之类的,但要问到具体的东西上时,我发现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强烈的爱好。

“你肯定是那种视工作为生命的人。”

他过于夸张地反驳了几句,接着说了一大段冗长的话,想要证明自己是一个懂生活情趣的人。这些对话让我暂时忘却了外部世界的恐怖与荒凉。我一直在笑,同时心里不安地想着,我们或许是世界上唯一两个正在说笑的人。

到了晚上,气温骤降。我从梦中惊醒,起身发现自己在狭小的车厢里,被银白色的线条所包围。

四周传来滴答、滴答的响声,但不是时间走动的声音。

那是“银子弹”在待机时传来的持续不断的蜂鸣。

毯子从我上半身滑落,散落在大腿间,我裸露的手臂上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重新把外套穿上,看见墙壁上的温度计显示室温只有零下2度,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于是闭上眼睛重新睁开。

还是零下2度。

谢博凡在我对面,看样子仍然在睡梦中,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

滴答、滴答......虽然很像......但并不是时间走动的声音。

醒来以后,我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仅仅是温度,还有整个环境与气场。仿佛里面混入了一些别的什么,一种阴郁不祥的情绪,一种微妙的存在感。

原本逼仄的车厢现在变得非常拥挤。我脑袋昏昏沉沉的,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人,那种阴郁不祥的感觉裹挟着我,就像脚上被套了一双湿袜子。

“谢......”

我刚要喊出口,但就在这时,“银子弹”忽然震颤了一下,仿佛被一只巨手轻轻地握住了。我屏住呼吸,感觉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那个声音就像一阵风,一个暗夜使者,毫无防备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呼啦——答,呼啦——答。

我像钢针一样挺直腰板,鸡皮疙瘩顺着耳根往上窜,让我觉得好像头发都竖了起来。

那个声音没有一点杂质,但也不像实体,它轻盈地就像梦呓一般,但又清晰无误。那肯定不是人的声音,却非常类似。

除非是很大的动静,否则以“银子弹”的隔音效果,是不会捕捉到这个声音的。

然而......天呐,那个声音又来了。

呼啦——答,呼啦——呼啦——答——答......

它在轻轻地说话,那个东西。

我的脚趾触碰到地板,感觉像踩在一块冰面上。我小心翼翼地挪到控制台边,眼睛迅速地扫视着绿色的显示屏。

外面是一团深浓的色彩,混沌不清,浅色地带显示出砂石和近处礁岩的形状。几条带状物体在“银子弹”左侧诡异地漂浮着,像在挥手致意。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世界沉寂地令人可怕。

答——

然后,又是一声。

我惊得差点跳起来,赶紧四处张望。

车厢里一片黯哑,我低头去看谢博凡,又差点吓得叫出来——因为他看起来就像死人一样,脸上一片惨白。

毫无来由地,我忽然有了一种被人戏虐、被嘲笑的感觉。

是那个声音的主人,是外面那个东西。

但我看不见它。

它又开始说话了,但这次声音直接飘进车厢,像一团气体般充盈了整个空间。

呼啦——答......

我失声尖叫了起来,但声音还没传出多远就被一股气流拦腰斩断,它仿佛用一只无形的手凭空抓住了我的恐惧。

那个声音带着远古的魔力,深邃而又奇特。我感到它看穿了我,就像透过一个玻璃盒子观察一只甲虫的形状,就连甲虫的思想也一览无余,而它做得毫不费力。

这样的感觉持续了好几个钟头,至少我觉得有这么久。我半跪半坐地斜靠在控制台边,感觉它就在外面,紧靠着我们,在我们脖子后面吐气。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我连动都不敢动。

它后来没再说话了。

滴答、滴答。我觉得自己在慢慢放松,直到整个人瘫软下来。

“银子弹”再次轻微摇晃了一下。

那个东西离开了。

我在睡梦中被人摇醒,不情愿地转过身,抬眼见到了谢博凡,他脸上挂着一幅:你赶紧起来看看的表情。

我忽然想起昨晚发生的事,于是开口第一句就问他:“你听到没有?”

“听到什么?”他说,一只手还紧抓着我的胳膊。

我后来是怎么睡着的呢?我正在回想,谢博凡却猛拽了我一把:“你快起来看看吧。”

脚尖再次触碰到地板,已经没有冰凉的触感了,我看见室温升到了16度。

不知道为什么,车厢里现在异常明亮,我问谢博凡是不是没有节约用电,多开了几个灯。他摇摇头,用手指着面前的显示器,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眼前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甚至可以说是奇异无比的景象。

水下的世界忽然像被探照灯照射一般,呈现出金晃晃的光彩。水下事物完全暴露在我们的视野中,谢博凡已经让“银子弹”重新起航了,我们在恒定速度下往前奔驰。光怪陆离的色彩在我们眼前犹如光波般流泻而过。与此同时,我们头顶上有几十万道灿烂的金光投射下来,像一根根柱子,显得极为壮观。

“是阳光。”我听到自己在喃喃自语。

谢博凡“嗯”了一声,语气里满是敬畏。

“怎么会这样?”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触动,一时间无法在脑中组织语言。这种景象与其说是壮丽之极,不如说它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它远远超过了我们可以领略其画面与意喻的范围。

我们在千万条金柱中间穿行,看见底部的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垃圾场,灰色的断壁残垣重重叠叠,高耸的山脉和巨大的坑穴、突起的地壳和......死去的人类?

我跟谢博凡同时深吸了口气。

我无法相信眼前的东西,但又抑制不住想去看。我把脸凑近屏幕,“你能把它们拉近些吗?”

谢博凡已经动手了,他把画面逐步缩进,证实了我们眼前的景象。

确实是人类,而且是数以万计的人类。

这些死去的人整齐地站在一堆凸起的混凝土残骸上,被围成了一个个规则的小圆圈,他们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因为他们没有漂浮。

这些尸体身上长着簇状的小珊瑚,色彩诡异地绚烂,大大小小的珊瑚丛他们的嘴里、皮肤里长出来,仿佛被寄生了。这些珊瑚在灿烂千阳中闪烁着钻石般的光彩。然而,在这幅唯美的色调中,人类的尸体却显得肿胀发白,随着镜头的不断缩进,我看到大多数人的眼睛已经被泡烂了,眼球早已丢失,留下的是难看而阴郁的豁口。那些尸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是那么的整齐,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我的胃里一阵抽搐,差点要吐出来,还好谢博凡及时把画面缩放回来,我才没有直接喷到屏幕上。

“我的妈呀,他们真是......”我用拳头抵住嘴唇,看着谢博凡,不愿再回想那个画面。

“它们......是那些鱼。”谢博凡声音颤抖着说道:“它们好像把人类制成了艺术品。”

在去冰岛的路上,我已逐渐了解了这个世界现在的运作方式。

白天的时候,漫天漂浮着巨大的外星生物和奇异的光斑。它们有时候会发出怪响,刚开始的时候,那些声音总让我起鸡皮疙瘩,但现在好多了。

我们穿行在这个恐怖的世界里,每天都有新的发现,还有新的恐惧与担忧。与此同时,又在不知不觉中适应这种恐惧,适应这种未知的生活。

无聊时,我会在纸上画这些“鱼”,它们很多都与地球上的海洋生物类似,只不过是一种放大版的、带有漫画色彩的模样。

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只蛇头鱼尾的东西。对于它们的庞大体型,我早已习以为常了,但与其他“外星鱼”不同的是,那个东西的眼睛会放光。它的游走速度很快,并且呈“Z”字形。当它以曲折的路径奔驰过来时,那张怪脸正好对准“银子弹”的头部——我能看到它像火车头一样射出炫目的黄光。

奇怪的是,在那个瞬间,我的脑海里却忽然闪现出自己的脸,一张无比熟悉,但又非常陌生的脸。

我心想,这次肯定完了,它会把我们撞成碎片。但“银子弹”忽然一个翻转,我们又躲了过去。气流把我们冲到了一边,让我们在原地打转。

那只丑陋的鱼鞭打着水流,以“Z”字形的路线从我们身后游走了。它的背后射出道道金光,让世界恍如处于雷暴之中。

然而,到了晚上,世界又转变了一种姿态,仿佛一个人从芜杂的思绪中跳出来,沉入了一种危险的静默里。

这时候,世界就成了一个谜。

我每天都在做梦,梦见的都是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思维。还梦见了生命纷繁的可能性。

很荒诞吧,在意识到生命可能快要终结时,却突然幻想起了它的各种可能性。

水下的世界完全光怪陆离,颠覆想象。我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星球,因为它已经彻底变了个样。

我开始从毁坏的地貌中寻找曾经熟悉的文明记忆,寻找世界以前的轮廓。

海洋已不复存在,仅仅是一个巨型的、浩瀚的深坑。它恐怖地沉在我们脚下,像一张巨口:耐心、却又无比贪婪地伺机以待。

有一天,我们到达了北半球,地图仪标注着“波罗的海”四个字。

谢博凡说,他在白天的时候看到了无数条会走路的鱼。

他说,那些鱼就在我们脚下的峡湾迁徙,沿着纵横交错的褐色土地,一条条整齐地前行,阵容好似一支军队。

“那些鱼长着手,它们的尾巴像章鱼的触手一样拖在地上,我看到它们......哎,该怎么形容呢?像是在一蹦一跳地走路。”

到了晚上他才告诉我,那时候我们早已离开芬兰。我们现在白天黑夜轮流值班,昼夜不停,这样能节约一点时间,以便尽快赶到冰岛。

现在换我驾驶了。“银子弹”忽然驶入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到处都是奶油色的浮渣。谢博凡说,他的声音充满警惕和敬畏,“它们浑身通红,整个峡谷看起来就像在淌着鲜血。”

“那副场景真是壮观,甚至可以说有点神圣。”他停顿了一下,脸上出现疑惑和放空的神色,“不知道它们要去哪儿。”

接着,我告诉了他我在晚上看到的东西。

“不是在跟你比高低啊,不过我昨晚看到的东西更夸张。”

他摇摇头,表示自己已经对生物体积这种东西无感了。

“如果是半遮天这种东西的话就不要说了。”他取下眼镜,准备去铺床,苍白的手指在触碰到床沿时又缩了回来。

“你不会看到‘智慧体’了吧?”他突然转过来。

“什么是智慧体?”

他沉思了一两秒,在床边坐下来,摆弄着眼镜框。

“智慧体就是那些更高级的外星生物,比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还要可怕。”

我以为他在故意吓我,但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的神色没变。

“如果要把它们跟地球上的生物来作比较的话,智慧体就是人类,我们平时看到的‘鱼’就是动物。”

“你为什么之前不讲?”

谢博凡怔怔地看着我。

肯特就是智慧体。我这才反应过来。

“出来以后,我们一个都没见到,”他忽然与我双目对视,眼睛里多了一丝恐惧。

它们藏了起来,也许就在我们附近,可能还在暗中监视我们。

谢博凡似乎就想告诉我这些。

“当然,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遇到它们。”

他钻进了被窝,瞪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转身背对我。

过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又忽然问道:“对了,你刚才说你昨晚看到了什么?”

“哦,”我摸着下巴,瞪着眼前那片混沌的水色出神。

我听见自己开始说道:“‘银子弹’驶入了一个峡谷,我看到峡谷低端有一处断崖,那里有一大片深绿色的东西。在水波下,它给人的感觉好像天鹅绒,上面长着胡茬一样又短又细的纤维。”

我真的看到了吗?还是斑斓诡异的色彩看多了,大脑出现了幻觉?

“后来我放大了显示器的视角,发现它们是一条条带状生物,脚下像长了吸盘,牢牢地抓住地基,正在缓慢地蠕动、吞噬着整个山崖。”

我完全沉浸在那副画面中,不自觉地拍了一下大腿。“对了,它们身上有经络状的东西,就像会发光的血管。”

“那些缎带的两侧还有很多小眼睛,像蜗牛的眼睛,它们一齐翘起来,目光追随着我们。”

说完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唔。”谢博凡半睡半醒地咕噜了一声。

“这些东西就像瘟疫或癌症一样,整座山都变了一个样子,变得畸形而又诡异。”

我看见室内温度又下降到了零度。

“四小时后换我轮班。”

说完这句话不久,他便开始鼾声大作。

谢博凡坐进驾驶舱时,天空出现了一些菱形的光斑,让人搞不清楚是晨曦还是别的什么。

他让我去休息,然后自己驾驶。说是驾驶,其实也只是监测而已,不过那需要很强的专注力。

我见他强忍着哈欠,用拳头揉搓着睡意惺忪的双眼。忽然意识到,距离我们出发的时间,现在不过才第三天。

但为什么像是过了很久?为什么还有一种再也回不去的感觉?

可能这样也没关系。

我忽而这么想,并非因为自暴自弃,而是因为,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也想知道答案,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我在“银子弹”持续、单调的噪音中睡去,在昏昏沉沉的意识里,世界在我脑海中扭转、拉伸,迈进不可知的无限里。

在那里,隐藏着世界深处的秘密,而它像涌动的血液一样鲜活无比。

然后,过了几分钟或几小时,整个世界开始晃荡、震动,接着天翻地覆。

我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了一块金属板上,疼痛顺着脊柱向整个身体扩散。我从震惊中醒来,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东西就是我的床,它固定在天花板上,床单和被子从我眼角旁一闪而过。

整个机舱都充斥着刺耳的警报声,色彩斑斓的指示灯在一片混沌中旋转。

我们在失重的情况下快速坠落。我搞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只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抓住了墙壁上的一块突起物。世界天翻地覆,我在眼冒金星,心脏则不受控制地撞击着胸膛。

在杂乱的声音和色彩里,我听到谢博凡在尖叫,那个声音很陌生,完全不像是他的。

惊悚的感觉实际只持续了两到三秒,紧接着就戛然而止。

我感到“银子弹”撞到了一团柔软的东西上,我深吸了口气,胸腔随即传来一阵刺痛。

机舱里一片漆黑,只有星星点点的指示灯在冲着我们眨眼。

我发现控制台在我的右手边,通往机身尾部的黑暗甬道横陈在眼前,一盏亮黄色的指示灯时不时地将其打亮,给人一种彻底完蛋了的感觉。

地板紧靠着我的半边身体。“银子弹”似乎被倾斜了过来。

我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右腿卡在了仪表盘底下。

“谢博凡?”

“嘘,别说话。”

从声音可以判断,他就在我头顶某个方向。

他话音刚落,我就听到有东西在顺着我们的设备爬——像某种湿漉漉的两栖动物。

我正想说话,“银子弹”却忽然响了一声。设备随之微微晃动,灯光也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银子弹”忽然滚动了起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头,身体被一股惯性甩了出去。

下一秒,我就被撞到了金属板上,紧接着是地板,然后又是金属板。

电影里的翻车肯定就是这个感觉,我在心里想,感到胃部一阵翻搅。

“银子弹”在滑行了一段距离后突然停稳了,这次我们还是在天花板上。

我看见谢博凡在我面前双膝跪地,手掌撑在大腿前方,指示灯从他的掌间冒出一簇红光,把他恐惧的双眼照得炯炯有神,让我不禁联想到了那些精分的人。

我想动动脚,脚踝处却传来一阵剧痛,我用手去摸了摸,发现那里肿了起来。

不止是脚,我的后脑勺也鼓起了一个大包,又热又烫,里面的血管还在突突地跳。

“发生什么事儿了?”我问他。

“不知道啊,我正在穿越挪威海峡,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被什么东西拽下来了。”

“什么东西?”

“我没看见。”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根本就没东西啊。”

我也学着他跪下来,然后往上抬了抬手。

谢博凡挺直腰板,用手指了指我背后,“你快看看显示仪,看能不能看到啥?”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寻找显示仪。

还好,那些绿色的方形屏幕仍在闪光。

“我看到了。”

“是什么?”

“我……不太确定......”

“到底是什么啊?”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我们好像在什么东西的嘴里。”

他先是愣了一两秒,接着露出一脸狐疑的表情。最后干脆手脚并用地朝我爬过来,他把我推到一边,好让身体能够探过去。

他在我前面发出了一声惊叹,像峡谷深处吹来的疾风。

我也凑过去,和他一起注视着屏幕中的东西。

屏幕中有一个浅色的扁桃体,体积有一辆小汽车那么大。

那个东西正像钟摆一样晃来晃去,它的背后则是一个幽深的洞穴,屏幕的光亮无法穿透它。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什么东西的肚子里。”他小心翼翼地重复,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大概是精神错乱了,又高兴又害怕地吼了一句:“我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似乎是在回应我,设备忽然来回晃荡了一下。然而,晃荡的不是我们,而是舌苔,我闷闷地想道。

“小声点。”谢博凡警告我,他脸上重新出现了那种神经兮兮的表情。

“我们得出去。”

“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马上。”

“不能驾驶设备,你忘了吗?它每次发动的时候都需要一段缓冲时间?”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每次我们重启设备的时候,发动机都会先预热一段时间,这个时候的“银子弹”不仅会全身抖动,还会发出蜂鸣。

“你怕会惊扰到它。”

谢博凡点点头。

我们又看了看那个洞穴,现在扁桃体已经停止了摆动,静静地悬垂在那儿。

我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压力释放装置!我们有释放机舱压力容器吧?我记得你说过!”

他先是迷惑地望着我,紧接着眼睛一亮。

就在这时,“银子弹”动了起来,我的身体也开始往下滑。

我们正在朝那个洞穴靠近,屏幕中的扁桃体一动不动,似乎在睁着眼看着我们。

“在控制杆的下面,那儿有一个开关,往下拨!快!”

还没等他说完,我就飞速转身,连滚带爬地向控制台冲去。

就在我的手指刚好勾住控制杆的时候,身体却被一股力量猛地一拉,整个人开始往下坠落。

我猛然抬头,看见屏幕中的洞穴越变越大。那个扁桃体现在已经非常清晰了,我能看见上面的网状纹路,还有凸起的颗粒物。

它在吞噬我们。

这个念头只在我脑海中回旋了一秒,接着,我用拼尽全力,甚至不抱希望地往上腾跃。

靠着小腹的力量,我往上挪动了几厘米,手指在失败了两次后重新勾到了控制杆。

我感觉“银子弹”被倒竖了起来,谢博凡惨叫了一声,我的脚下传来一记沉闷的撞击声。

我的手腕一阵松懈,但又重新稳住了。

我紧紧抓住控制杆,一直抓到指关节变白。

就在“银子弹”往下坠落的同时,我用引体向上的姿势直起上半身,把手伸进了控制杆底部。

那股重力不断与我抗衡,因为手指不停打滑,所以我开始用手掌猛击我认为有开关的地方。

我仰着头,用掌心拼命寻找开关的触感,嘴里又喊又叫。

就在这时,我无意中瞥到了闪光的屏幕,现在它正好在我的视线前方。

我在里面看到了一条长长的通道,我们已经进入了那个黑洞。现在那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并快速地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那个洞充斥着五彩斑斓的色块,还有经络状的线条。它们就像万花筒一样,在不断融合、又不断分裂。

那些颜色我从未见过,连做梦也想象不到。

它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一串串菱形、圆形的发光图案,混合着纠缠的色调与凌乱的线条。

腔壁周围上下起伏,透露出一种生机勃勃的贪婪与渴望。

我目瞪口呆,注意力完全被屏幕给吸引住了。

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的手指正一个一个地放弃,逐渐脱离控制杆。手掌拍打的力度也越来越疲软。

我坚持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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