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雨雪(2 / 2)

我是不是应该高兴,我是不是应该欢喜,但我心里有了更多的问题。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她来这里为什么没有跟我说?这些问题就像夜色一样,笼罩了我的整个世界,我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光明。

我用手把旁边的长椅再抹干净,把自己移了过去,然后指着我坐过的已经不要潮湿冰冷的地方,请她坐下。她再次靠我很近,我再次闻到了她的味道,听到了她的心跳,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她把大衣捂得很紧,仿佛松开一点儿,冷风就会吹进去。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说今天刚到,只买到了明天的车票,闲着无事,回学校看看。

我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不会隐藏情绪,如果她的心还是暖的,此刻怕是已经被我的表情冷到结上了冰。我演过小品,也有人夸过我演得很好,在她面前,我却总是不能隐藏自己,就像没穿衣服,就像没有血肉,她能一眼就看到我的心,有节奏的,还在跳动的心。

她问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回答不知道,因为我也这样问过自己,但回答全都是不知道。她的手很白,惨色的白,只有冻了很久之后,才会是这种惨色的白。她解开大衣,里面竟然是两杯奶茶,她捂在怀里,就是不想奶茶流失了暖气,难怪她把大衣捂得这么紧。我接过奶茶,奶茶很温暖,她的手却很冷,冷到把我吓了一跳。

我终于笑了,我笑出了声音,她把奶茶捧在手里,用奶茶温暖自己的手心,然后用疑惑的表情问我在笑什么。我说我想起了一个人,他是个农民,也是个和尚,他是个英雄,也是是个皇帝。农民成为皇帝的不多,但是和尚成为皇帝的却只有一个,她知道是谁,但她还是没有明白我为什么笑。我只能解释,这个皇帝只有一个皇后,这个皇后就是像她那样把热饼捂在怀里,给还未当皇帝的他送去。这个故事,是每个男人都羡慕的情境,因为羡慕,才会记住。她笑了,不知是笑我,还是笑故事,反正她笑出了声音。

两杯奶茶,两杯一模一样的奶茶,两杯一样温暖的奶茶,而吸管却只有一根,她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都只找到了一根。我从口袋里摸出手套,把她手里的奶茶抢了过来,把手套给她塞了过去。她戴上手套,我用一根吸管把两杯奶茶都插破,把有吸管的那杯给她,然后用手把另一杯奶茶的封胶全部撕干净。奶茶很温暖,奶茶先是温暖了我的手心,再温暖了我的手指,然后顺着食道,又温暖了我的身体,还有我的心。

她问我是不是也喜欢喝奶茶,我回答是,她又问我是不是也一样只喜欢这种口味的奶茶,我回答是。我没有回答的是,在遇见她之前,我并不喜欢喝奶茶,也不知道有这种口味的奶茶;在毕业之后的这半年,这种口味的奶茶我也只喝过两次,都是辗转反则难以入眠的时候。

她开始猜,她猜的从来都很准,她猜我还没有吃东西,她也猜她自己还没有吃东西。没有吃东西这一点她猜对了,想吃什么这一点她却故意猜错了,她知道我想吃的是她母亲传给她的手艺,但是条件不允许,所以她不能说,所以她只能猜错。她拉起了我的手,说要带我去吃东西,手套已经被奶茶温暖,她的手也已经被我的手套温暖,现在她的手又来温暖我的手。两只手握在一起,除了掌心,其他地方都很冷。

所幸学校离主街并不远,即使已是假期,很快就到除夕,学校周围的店铺,竟然还有两三家营业的。人去楼空,人走茶凉,在这样的雪夜中,面对曾经热闹而且灯火通明的街区,很难让人不会出现这样的叹息。我看到了那家奶茶店,我猜她一定来的比我早,她肯定早就发现了我,所以才会是两杯奶茶,因为这里离湖边比较远,所以她才捂在怀里。

我们似乎都感觉到了某些事情,所以我们都很小心,我们都不敢太热情,我们同样不敢太冷淡。这看起来很像是平静,但刻意而为的平静就绝不是平静,因为平静是自然的。我们就连拉手都很小心,都不敢握得太紧。

不只是街道让人感觉凄凉,饭店里也是一样,虽然暖炉和老板的热情都很温暖,但是整个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整个店里只剩下了一个服务员。菜谱已经失去了它的作用,我们能吃到什么,只能看厨房里还剩下什么。老板一直表示歉意,并解释说明天他们也要离去。离去也是回去,从这里离开,回到家里。

窗外的雪更大了,已经有了一些漫天纷飞的感觉。是不是从窗子看去,雪会更大?是不是屋子里的人,才会关心雪大不大?是不是冒雪的人,根本不会关心雪大不大?

夜色浓,雪纷飞,汤锅冒着热气,暖炉火焰通红,我告诉自己,应该惬意,应该欢喜。因为想见的人就在眼前,思念的声音就在耳边,真实的人,真实的声音,不经过网络数字处理。她以前习惯把吃的分我一部分,现在也还是习惯把好吃的夹到我碗里,我吃得很多,几乎把老板给他自己预留的明天早上的食材都吃干净。

老板很热情,也很客气,菜谱既然没有了作用,那么价格也全部由老板主观决定,所以老板特意选了一个数字,又便宜,又吉利。走之前,老板又特地真诚的向我们说了关于春节的祝福的话语,我们很开心,我们热情的回应。我们本来很小心,我们本来不敢热情,但是陌生人要来打破,却是如此的轻而易举。是不是关系越是亲密,相互之间就越不热情?

雪很大,雪还未停,树叶、帐篷、车顶,都已经开始积出雪的身体。雪很轻,很松软,不管你是看到还是看不到,它都在那里,安安静静。大衣都有帽子,帽沿都有绒毛,绒毛把脸围着,可爱又调皮。很多人对雪都有喜爱之情,却没有几个人让雪抚摸自己的身体,又或者是因为爱,才不会靠那么近。

屋子里很温暖,我们的手也很温暖,我们的手紧握在一起,想把温暖留在手心。我们冒着雪,走在风中,已经不再关心雪的大小,因为大衣已经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我们的身体。

她住的旅社离学校很近,她的目的也许就是要回到学校里。旅社门口,我松开了她的手,我让她一个人进去。她看我的眼神有些疑惑,也有些怀疑,似乎在问我为什么不一起。我的理由很好,很合情理,我要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早上怕来不及。她把手套还给了我,让我打车回去,然后有些不舍的转身,走进旅社。

手套还很温暖,是她的手温暖了手套,手套不仅残留她的体温,还有她的气息。我的另一只手也还有她的体温,她的体温留在我的手心。我伸出手,想把雪花抓在手心,越想抓住,就越抓不住,越想留存,就消失得越快。

我大概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不是为了更深刻的体验回忆,而是告别,跟自己告别,也跟回忆告别。她呢,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她来了,却并不告诉我;她来了,却没有了往昔的热情。她往昔虽然平静,却总能让我感觉到她心里的热情,我又怎能说她没有了热情,我岂非也是一样,也丢了往昔的热情。难道她跟我一样,只是为了告别,一个人静悄悄的跟自己告别,也跟回忆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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