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未州·白家镇(除夕)(2 / 2)

正墙之中挂着一副画像,却是极为醒目。画中是一位女子,侧身而立遥望远方,而在他的身旁竟然蹲伏着一只成年的狼兽。依照画中的意境来看,他们之间仿佛是一种和谐的主宠关系。据说这是白家祖上留存之物,至于当中典故,白家人无人说起,究竟是不知还是不说,其中意味令人深晦。此时的主位上,正枯坐着一位身形富态面容祥和的中年男人,低着头,斜着身子,不时还有鼾声传来,这人就是白家家主白成业。

“爹,远哥和文波来了。”

闻见女儿的呼唤,白成业猛然大醒,迈开臃肿的步伐,抚掌笑迎,显然是高兴至极。

“嗨呀,二位贤侄,你们可算来啦。。。”

随着老少三人各自施礼,互相祝贺,整个白家堂屋瞬间热闹了起来。眼见白成业手忙脚乱地左右吩咐,渐渐有些气喘,贺远不由得面露愧色,伸手搀扶道:“今日营中事务繁忙,让白伯父久等了,晚侄实在抱歉。”

“嗨呀。。。这说的什么话,你们如此尽职,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我们白家,我白某这点事理还是懂得的。”白成业慈爱一笑,连忙压了压手,“还愣着作甚,快坐,快坐。”

待到主宾三人相继坐下之后,白成业收紧了肚子,小心整肃着身上有些陈旧并且见瘦的吉服,有些自嘲地说:“贤侄莫要见笑啊,此身吉服乃是亡妻缝制,白某甚是喜爱,一直不舍丢弃啊,”说完,伸手轻抚着缎面,目露若许惜念之情。

“二位贤侄,家中的父母长辈,身体可好啊?”白成业望向贺远二人,眼中投来了关切。当他知悉两人家中一切安好之后,欣慰地点了点头,又是问道:“对于二位贤侄的终身大事,家中长辈可有嘱咐啊?”

贺远没有立即回答,因为他自小背负着都是家族的荣耀与希望,以至于婚配之事并没有受到过多的眷注。反倒是陆文波对此颇有主见,他说:我们九翎一族对于后辈婚事并没有过多的干涉,全凭自己的意愿。

此话一出,白成业倒是有些不以为然:“嗯。。。话虽如此,但是长辈之意,还是要尊重一番的,毕竟嘛。。。婚事也就是家事。”说完,他看了一眼身旁不明就里的白千亦,心下一叹。

“千亦啊,自小就没了娘亲,我是千般宠着,万般顺着。纵使她犯了些许过错,我也只是微微一愠而已。曾有人说,这样会宠坏小女,可是有何不妥啊?有些女子打小无人宠着,不也是名声败坏了吗?所以嘛,为父之意,只期望她能嫁上一个心仪之人,并且宠着她,顺着她。。。仅此而已吧。。。”

白成业的话,在旁人看来可能是一番谬理,但是对于陆文波而言,就像是必须恪守的信条。他不住地点着头,眼里眉间无比认可,就差着应许一句:放心吧,岳丈大人。原本打算置身事外的贺远,此刻却有些不安,因为有一道明锐的长者目光始终盯着自己,无奈之下,他只好含蓄迎合,略示微笑。

两者截然不同的态度,让白成业心下明了,他阖目深思,不停地用手指轻叩桌面。蓦然间,他仿佛领悟到了什么,双眼一抬,先是看向陆文波,笑了笑。又是看了看贺远,默默地点了头。最后目光转去,瞧着自己的女儿,意味深长地摇了头。这一番举动,使得三位年轻人登时一头雾水。

见此情景,白成业哈哈大笑,话锋一转,便往公事上聊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戌时。

“家主,酒菜已经备齐了。”

随着管家的一声通禀,白成业缓缓起身收起了话头,邀唤两位晚辈入席落座。当看到满满一桌的家乡菜肴时,贺远与陆文波不禁心生感念:白伯父用心了!

“原上的烧酒苦烈了些,担心二位贤侄喝得不惯,特地托人从辰酉两州捎来几坛你们家乡的好酒。”白成业面露得意,抬手示意着家仆斟酒。

贺陆二人见状,急忙起身揖谢。陆文波道:“有劳伯父惦念,这两年在原上无酒的时候,偶尔也会喝上几回这种苦烧,习惯了倒也无妨。”相比贺远的偶尔轻酌,陆文波对于饮酒十分执迷,不过他的酒品还算可靠,鲜有误事之举。

“哈哈哈。。。那就好,不过毕竟是个年节嘛,当然要品尝一些故土的滋味。来!这些都是你们家乡的菜肴,尝尝是否合口?”白成业点了点手,示意二人自便的同时,也让白千亦一同入席。

“二位贤侄莫要见怪啊,我们原上可是没有男女不可共食的习俗啊。”

贺远听言,欣然而笑,欲要开口,陆文波抢先一声道:“无妨,无妨,理应如此。。。晚辈听闻镇上的老人说过,当年白家祖辈生活艰难,那种缩衣节食随有随用的日子,自然不会过多地讲究俗礼。”

“唉!陆贤侄,说的没错啊。。。”白成业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面色逐渐凝重了起来:“说起。。。我们白家的祖辈,那真是一言难尽呐。。。”

陆文波等到了。。。

“伯父不必忌讳,但说无妨,借此也让晚辈知晓先辈们的不易,从而励勉自己。。。听说那幅画像与白家祖辈有着很深的渊源,不知是哪位白家的先贤呢?”望着堂中的画像,陆文波语声迫切,关于画中女子与身旁隐狼的故事,他渴求已久。

白成业闻言,脸色一怔,随即拾杯而饮。

“唔?你可别说,这酉州的陈雕闻着一般,喝起来倒是甘香醇厚啊,”白成业点头称道,抬眼观去,却见一道无比热切的眼神迎向了自己,无奈轻轻一笑:“也罢。。。来!给伯父斟上一碗。”说着,便摆出了酒碗,扬起下巴,正襟危坐。

随着一阵酒香飘出,白成业深舒了一口气。

“三百多年前,我们白氏一族,为了躲避战乱,从域外迁移到了当时的子州地界。虽说依然处处受人欺凌,但总算是安定了下来。不曾想啊,短短几年后遭逢邪宴乱世,满门族人死的死,散的散,仅剩不到五十口人。那段日子,我们白家的祖辈们呐,常常颠沛流离,日日食不果腹,真是苦不堪言啊。”白成业摇头轻叹,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又接着说道:“之后呢,邪宴覆灭,天下终于重归太平。但是像我们这种寒微小族,自是不会受人待见,风餐露宿寄人篱下的日子,也不比那乱世强上多少。。。”

这段陈事,陆文波私下听白家人讲过很多次,往往都是点到为止。每次追问之下换来的隐晦一笑,更让此事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阴影。随着长久以来的渴望和此刻强烈的执念,陆文波再也无法自持——画中女子是否就是白家先祖呢?那只狼兽是这位先辈的豢养之物吗?白家后人为何没有延续这种驯化之道?突如其来的三问,让白成业为之愕然,把酒的手微微有些抖动。

陆文波的意气之言,在贺远看来倒也无可厚非,这般光明正大的供奉却要左右遮瞒的行为,着实让他也是难以理解,然而长辈的隐衷也是一望而知。见此情形,他不由得敛容正色,低声劝道:“文波,今日喜庆,莫让白伯父徒增伤感了。”

“远哥不必在意,他们一个愿讲,一个愿听,由他二人好了,”白千亦看着贺远说,眉睫之间有着捕捉不到的温情。

此话一出,白成业哈哈大笑,目光掠过,已然清楚了几分。他把酒相看,冲着贺远颔首劝进,仿佛在说:贤侄稍安,伯父心中有数。

酒过一巡,白成业慢慢地站起身来,向着堂中的画像深深一躬,面色肃然地说道:“那是一次偶然的机缘,我们白家救治了一位身负重伤的女子。这位女子便是那画中之人,是我们白家世代尊奉的大恩人。至于她姓甚名谁,至今不得而知。只是听祖辈们说,她是一位济世的豪侠,因为生平仗义行仁,以至结怨太多,最终遭到仇家的暗害。获救时已经奄奄一息,周身上下除了一把无锋无刃的银色短刀,别无他物。。。”

听到此处,贺远神色瞬变,急忙追问这把银刀的下落。当听到说,此刀在女子离世之后,便不知去向,顿时心下一惊:难道。。。小伺子那柄噬魂之刃,就是。。。大约半年之前,贺远在一次追缉狼群的行动中,不慎迷失原北的深山,偶然发现一柄无锋无刃的银色短刀。那刀质地精美,样式奇绝,看似不像普通之刃。贺远当即将其留存,待到回宗省亲的时候,呈给了宗内长老进行鉴别,最终得出结论,这只是一把无识无名的普通兵刃。贺远遗憾之余,便把此刀当做礼物送给了叶伺。岂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叶伺竟然与此刀缔结了魂识,继而导致契印加身,时常经受着契印的折磨,痛不欲生。为此,贺远一直悔恨不已。。。可是,倘若依照刚才白伯父所说,那是一把豪侠的佩刀,古往今来怎会默默无闻呢?甚至四宿阁都无记载。。。何况既是有主之刃,万万不会如此阴毒啊。想到于此,他放饮一碗水酒,愁叹了一声。

贺远眼中的焦虑,白千亦看的真切。她明白此刻的他,一定有着难解的心事,也知道他的酒量泛泛,酒中思愁,不免多忧。于是默默示退了一旁斟酒的仆人。

这一细节,白成业看在了眼里,心绪有些复杂,然而女儿真挚的目光,何尝不是他冀望的样子。念及于此,他不觉喟然一笑,继续说道:“后来啊,得以恩人的相助,我们白氏一族不远万里来到了这片白极原。在她的倡导下,于此重建了家园。恩人不但为我们寻得安身之地,还教会我们饲喂这种灵蚕。自从有了这份生计傍身,我们白氏一族的地位已是不可同日而语,各方势力争相趋奉,官商权贵纷纷献好,甚是如意啊。虽说我们白家不崇文不尚武,不谙世事,但是饲养灵蚕的这门手艺,却是无人替代。古往今来,觊觎图谋这份产业的门族势力自是不少,只不过,他们得有这番本事不是。”

“恩人的一生都留在了白极原,留在了白家。。。她隐秘于此,孑然终老,也许就是不想让世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与过往。所以陆贤侄莫要见怪,不是伯父不肯详说,而是祖上的遗训,恩人的意愿,白某不敢违背啊。”白成业说完,坦坦落座,一碗陈酒入喉,目生怅然。

贺远见状,面露阵阵愧色,他急忙起身致歉,言辞间充满了自责。陆文波却是低着头,不说话,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知你二人求知心切,但别辜负了爹爹的一番盛意啊,”白千亦看着一桌冷掉的菜肴,嗔怨地说道。

三人闻声,不由相觑一乐,于是纷纷举箸,酬酢不断。白家堂屋渐渐恢复了和睦的气息。

酒意正酣之下,白成业也是毫无避讳了,围绕女子的生平事迹,侃侃而谈。尽兴之余,甚至还向贺远与陆文波发出了邀约,参加几月之后白千亦的成人礼。按理说,家族女子的笄礼,多是同族女儿或是当地德高望重的长者出席,哪有同辈男子出现的道理。不过,由于白家人向来不拘俗礼,二人便欣然同意了。

陆文波凝神细听着白成业的讲述,生怕错漏一字一句,然而他渴望的话题,始终触碰不到。眼见对方由衷地起了兴致,他心思一沉,转而问道:“都说这灵蚕是世间灵物,白家未曾饲养之前,它是如何在这极北之地繁衍下来的呢?毕竟茫茫雪原,酷寒贫瘠,生存本是不易,何况还有隐狼这种凶兽的猎食。”他将隐狼二字刻意加重了语气。

白成业闻此,眉头轻蹙,随之付之一笑。他看着陆文波,慢条斯理地说道:“这灵蚕啊,原本就是生活在蓝玉湖边。寒季的时候,就在周边觅食安身,待到暖季到来,便会成群结队地来到凝冻的湖上产种灵化。蓝玉湖水终年寒澈刺骨,莫说常人不敢靠近,就是那隐狼也是望而生畏。于是从古至今,凭借这种得天独厚的地势,灵蚕得以在此生存繁息。当然了,因为繁衍过盛导致食物不足,从而爬出边外落入狼口的也不乏少数。悠悠天地适者生存,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灵蚕没有雌雄之分。它们会在灵化之前产下蚕种,无一例外,只得三六九枚蚕子,而且,不是每只灵蚕都会灵化成皮,多半直接消逝不见。这成功灵化的蚕皮,可是大有讲究哇,其中,当属产下九枚蚕种,并且顺利灵化的蚕皮最为珍贵,依次而下,就是六枚,三枚。当然啦,不曾产卵的蚕皮最为下品。。。”白成业娓娓而道,仍是意犹未尽。

“那么这狼兽对于灵蚕的品阶,是否有着先天的甄别能力呢?倘若如此,不如驯化此兽,也好省去了饲喂的艰辛。”陆文波探身问道,距离白成业只有半臂之离。

“陆贤侄,对于驯养狼兽,有着莫名的兴致啊,”白成业语气和蔼地笑道,脸色却是有些僵硬。

贺远酒碗一顿,看了一眼陆文波,眼中渐生怒色,已然没了方才的宽容。

见此情形,白成业轻咳一声,随手拍了拍陆文波的肩膀,低声说道:“贤侄啊,不怕你笑话,我对于这狼兽也是略知皮毛而已,毕竟历世历代与它们打交道的都是你们两宗子弟。不过,我听老辈人提及一回,确实有人驯化过狼兽,就是那位白家祖上的大恩人,但也只是传说罢了。”

“那么白家祖上,是否遗留下来相关的驯养记载呢?”陆文波追问道,全然不觉有些凝重的气氛。

白成业摇了摇头,瞧了一眼陆文波的脸色,索然一笑:“好了贤侄,伯父今日,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至于。。。其中领会,贤侄聪颖,日后必能参透。”

陆文波低下了头,黯淡的余光中,浮现两副神情,一抹阴沉,还有一份诧异。他不禁有些落寞,轻抿了一口家乡的陈雕,味道淡涩。

这时,更声响起,贺远趁机连忙起身,拱手表示辞别。

“今日,本想与二位贤侄深酌痛饮,奈何身轻不胜酒力。如此的话,就让千亦送送你们吧。”白成业似醉非醉地说道,随即将贺远唤到一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白千亦将两人一直送到镇口,望着回头深望的贺远,她的双眸露出了一丝柔柔的微笑。

回营的路上,陆文波问贺远,白伯父临别时,同你说了什么,贺远说“公事”,陆文波将信将疑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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