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番外(四)(2 / 2)

  论文是水资源,应该多多益善。我的导师这样要求我,他说我天赋异禀,一定能写一篇研究型论文发在顶刊;而我当即心寒尤胜天寒,因为我已经洞穿了未来的千灾百难——我的老板!在他眼里,我哪里是天赋异禀,而是天赋一饼:我的天赋只够他给我画下一篇文章的饼!

  耶稣能靠五饼二鱼喂饱两千同胞,我的老板也能靠五饼二鱼喂饱学院领导。那五张顶刊文章的饼他画了许多年,至今仍未变现;对此我很遗憾,因为自从知道达芬奇成为画家只靠两年画蛋,我就一直在期待我老板靠画饼举办个人艺术展。而那两条鱼,一条是咸鱼,另一条也是咸鱼:那是我和我的师弟。我摸鱼,师弟摸鱼,老板上班骑青桔。

  别笑话我,我那会儿是真的觉得没意义。也没力气。似乎也没怎么样,没人在特别地要求我往前走。他们只是往前走,然后偶尔回一下头。我便被那目光刺得悄然败走。老板也并不催我往前走,相反地,他总是喊停。在我汇报实验计划的时候。在我展示数据的时候。在我做实验的时候。在我介绍课题的时候。他总是喊停。

  说来幼稚,我喜欢毛绒绒的东西。做读书报告的时候,第一次听见套着毛绒绒话筒套的麦克风发出刺耳电流声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像刚刚从美梦中惊醒,像一个幼童好奇地抚摸芬芳的花蕊却被藏着的蜜蜂蛰了一口,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绵里也还藏着针。就在这会儿,我的导师喊了停。我被导师叫了停。

  大家都真该试试被人喊停。开始的时候我还会反驳,迎来的当然是又一次喊停与更多的斥责;再后来我也学会低头。于是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像一片长长的乌云挡住太阳。什么都没说,又像什么都说了。我能感觉到汗水顺着脊背滑下来:真奇怪,衣服都湿透了,汗滴却是冷的。我在人前一语不发。因为实在无话可说。

  说不上来的事情,我一般不会说;但做不到的事情,我往往也会尽力去做。那会儿我发现自己最近好像是话变少了,也许这是变老的征兆。我有点害怕。头发一把一把地掉。

  博士生的生活总是很规律:当说一个人生活很规律的时候,差不多就等于是在说,这个人没有生活,只有干活。因为真正的生活是不可以被规划的,那是一种属于意外的东西。但我害怕喊停、害怕停下来却不是为了挣脱与逃离:我拼了命要让自己在这导师规划出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拼了命也要把自己绑在课题组这辆轨道固定、前程固定、永不停歇的战车上。

  我开始失眠:这并不奇怪,人躺平了才好睡得着,卷着是很难入睡的。但这样会耽误实验,于是我去看内分泌门诊。没什么结果,因为当对方建议我去心理科的时候,我满口应承,然后转身就走。

  那时候我被焦虑逼着,怕所有人,也怕自己,最终还是怕所有人。我连去课题组的饮水机接水都不敢。真奇怪,有时候做了一整天实验才去场边喝口水,也不觉得渴的;那段日子里导师不同意我的实验计划,也没实验做,消耗量都小了,却总觉得渴。

  我心里不明白,也不敢问医生,怕自己得了什么病耽误实验,就在网上乱搜。网上说,失血过多的人也会觉得渴,是血容量不足后的身体本能。但喝再多的水也是代替不了血的。

  但喝再多的水也是代替不了血的。我就关掉了网页。

  原来那就是缓慢失血的感觉。我在成为警察前就懂失血的感觉了:眼中颜色的饱和度越来越低,生活灰扑扑的。世界慢速崩解,坚实的地面化为泡沫,整个天空正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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