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10(2 / 2)

众人互看片刻,这次都没有先出声,只看向虞珩。后者头也不抬,一句话不紧不慢结束了话题:“热孝期间不谈这些。”

既不谈这些,那大体就只剩下事业。

就像小时候被问到期末考试成绩为什么不够理想一样,如今的虞彦庭则面临其管理的海外子公司为何会在不到两年时间内变成集团最亏损子公司的惨烈质询。年前他的一笔巨额项目财务亏空不是秘密,甚至经过一场年度集团总结报告而变得广为人知,此时被众叔伯纷纷教训起其工作不尽心,又问及亏空的那笔巨额资金去向是哪里,虞彦庭因此被问到哑口无言,他已经很久没有被批评得这样灰头土脸,任何谎言都不顶用,叔伯们仿佛开了火眼金睛,随便一句回答就要牵扯出他以前做下的那些荒唐事,虞彦庭连恒久不变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百口莫辩之间,虞珩只垂眼在一旁安静喝茶,袖手旁观的态度甚至让人怀疑今天这一场面是否是出于他暗中特意请叔伯们前来,帮忙向亲弟秋后算账的一次授意。

姜晏晏一个尚未毕业的文科生,又是外姓,此时在一旁自觉地没有发声。

可她的手一直被虞彦庭拉着,甚至十指交缠,肩膀也像小时候一样被虞彦庭亲密挤着挨挨碰碰。虞彦庭的体温总有些偏凉,多年前他就喜欢有事没事跟姜晏晏挤在同一条秋千凳上,同一张书桌旁,或是同一侧餐桌前一起嬉戏与做事,他们曾经以一种耳鬓厮磨的方式共同生活了很多年,长大以后,似乎也并没有变。

如今回想,从姜晏晏见到他的第一面到现在,虞彦庭身上的一些特质,像是一直都没有变。

那年冬天她因舅舅的照护不周而住进医院,昏迷数日后醒来,便见到床边坐着一个男生。比她大三四岁的模样,却仍是年纪小,穿一身考究的小学制式服装,书包随意放到一边,正俯身下来凑近她好奇打量。

那时她刚刚脱离危险期,已经被虞锋决定代为抚养,手续虽还没办完,该知道的人却已经都知道。病房中没有其他人,姜晏晏对上虞彦庭的目光,他挨得很近,可以听到轻微的呼吸声,两个人像两只初见的猫一样互相小心地观察对方,接着,虞彦庭坐回到一边的椅子上,他的姿势很笔直端正,像是经受过严格的训导,然后朝着她笑了一下。

他的睫毛很长,眼尾微微翘起,笑容无害的模样,继而听到他说:“你叫姜晏晏?听说你爸爸妈妈死掉了,你生了病,以后要来我家里住。”

他微微歪头,像是不解地问:“你的病很严重吗?听说你每天都要吃药,那么,痛不痛?不吃的话会很快死掉吗?”

小孩子对待生死尚且保留一种天真的残忍,事实上那时失去双亲的姜晏晏对生与死区别的真切感知也并不会比家庭美满的虞彦庭多多少,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沉默地在戒备,但这并不妨碍虞彦庭对她示以关心,接下来几乎每一天,虞彦庭都会在放学后过来病房探视,他很安静,很多时候都只是看着她,见人总是睡着也不会出声打扰,一直坐到虞锋多年心腹的何秘书前来接人,才跳下椅子起身离开。一周以后姜晏晏几乎要习惯他的出现,却在当晚虞彦庭走后不久服完药,突然再度陷入让整个医院人仰马翻的昏迷境地。

在那之后数日里姜晏晏都没有再见到虞彦庭。她在好不容易再度转醒后被细心安置在监护病房,除去医护人员与虞锋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够打扰。出院的那一天她被虞锋亲自牵着坐上一辆宽敞的车子,之后一路西行,直到驶入一座半山宅院。

那天正午的阳光很好,姜晏晏在虞宅的庭院里再一次见到虞彦庭。他穿一件天蓝色的卫衣外套,正一个人待在花园旁边慢吞吞地玩足球,见父亲领着姜晏晏走近,他看了看他们,将手背在身后。

他朝她露出一个笑容:“很久不见。”

如果不是之后在虞珩那里吃到足够的苦头,幼年时候的姜晏晏大约许久都不会主动反思由于自己的加入所给虞彦庭带来的处境变化。她从进入虞宅的第一天起就享受到来自虞家最高掌权人的无限纵容,无人敢对其发表微词,但事实上姜晏晏的到来对虞彦庭此前受到的种种优待已形成一种强有力的侵占,在那之前他曾以虞氏幼子的金贵身份生活了数年,是虞锋与罗孟君得来不易的小儿子,虽家教严格,却从不缺乏来自各方超乎寻常的关注与偏爱,直到一切突然被姜晏晏毫无缘由地夺走,对此虞彦庭的反应异常平静,以至于姜晏晏长久以来都对虞彦庭先前曾所受到的宠爱一无所知,且是在后知后觉才发现,似乎从一开始,她就不曾从虞彦庭那里听到任何有关她分走宠爱的委屈或抱怨。

甚至两人的相处都没怎么存在磨合期,虞彦庭的脸上从未撤下过那一点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笑,即便是在姜晏晏试图抢夺他心爱的玩具时,他的反应也仅仅是轻轻皱起眉毛,待到姜晏晏抓起东西吓唬要打人,便总会不情不愿地松手交予出去。未尝败绩的争抢经历令姜晏晏愈发肆意妄为,直到年底时候虞珩回家,出手介入这一切。

姜晏晏从虞珩那里受到的教训不可谓不深重,待到出院返回家中,一改往日惹是生非的作风,每天如非必要,总尽量避开虞珩与虞彦庭。反倒是一直以来退避容让居多的虞彦庭这次主动来找她,他敲了门,第一次踏足她的卧室,之后将门反锁,他的手中握有一个玩具,正是那天姜晏晏试图争夺最后却被虞珩拎去书房教训的那一个,此刻被虞彦庭塞到她的手心,说:“送给你了。”

姜晏晏没有接受。

她说了句“我不要”就递回去,虞彦庭握着玩具眨了一下眼,他看一会儿她的表情,突然噗嗤笑出声,说:“你现在终于知道我哥惹不得了吧?”

“这个家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我一样关照你的,姜晏晏。而且,全家只有我最担心你了,你住院的这些天,每天我都要问我哥一遍你还好不好。”

虞彦庭说着,更近地坐到她身边,小声又亲腻地说:“你是觉得被我哥拿戒尺惩罚了,所以这几天都不高兴,对不对?其实你应该知道的呀,有些事只要被大人看到,就会受到惩戒,所以,如果你想做一些事,就应该挑好时间跟地点,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像这一次,你想要我的玩具,那就偷偷来跟我商量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在花园那里跟我抢呢?你不知道大人们有时候会从楼上往下看吗?其实这次你本来没必要受到惩罚的,只要把心里话都说给我,我是都会答应你的。”

姜晏晏慢慢转过头,对上他一张温软好看的笑脸。虞彦庭微凉的手指包住她的手心,将玩具合拢在里面,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吐息,像是在诉说一桩珍重的承诺:“你都听到了,就算是一些不能让大人知道的事,或者是一些不被大人允许的事,只要你告诉我,并且只告诉我一个人,我是都会替你保守秘密的。只要你乖乖按我说的做,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肯定不会再受到下一次的惩戒了。”

他对上她的目光,又笑起来:“你不信呀?不信我们可以试一试呀。”

如今回想,那次戒尺事件仿佛是一道分水岭,不仅造成姜晏晏对虞珩的敬而远之,也将姜晏晏与虞彦庭先前相处时的强弱角色微妙颠倒。

无人知晓他们之间曾经历一场对话,就像无人知晓在那之后不久,地下室的镜子后面就被秘密辟出一块狭窄的方寸之地,那曾经让住在那座房间的家佣夜夜不得安眠的恶作剧,最初的源头不过是虞彦庭向姜晏晏所承诺的那句“不信我们可以试一试”的真切实践。与此同时在家佣眼中,家中的两个小孩则是终于在兄长虞珩的介入之后,进入一种相对克制的和平相处的模式,而这无论如何都是好的,虞锋也对虞彦庭终于肯主动带姜晏晏出去玩表示欣慰,至于虞彦庭,也确然表现得像个兄长的样子,外出时总是对姜晏晏呵护备至。

只是小孩子的照料终有不及,很快两人就闹出疯玩到忘我,从而误掉姜晏晏固定服药时间的状况,在那之后不久,又出现一桩两人一同食物中毒,大半夜呕吐不止的糟糕境地,而在几个月后,当正在外地出差的虞锋得知姜晏晏不慎落水昏迷,正被实施紧急抢救的突发意外后,终于动怒,当即返程处理家事,据说那天他去医院看望完姜晏晏,一回到家就将私自带人去湖边玩的虞彦庭拘在书房好好上了一顿家法,且放出了狠话,声音大得连主屋外的家佣都听得清楚,要虞彦庭务必保证姜晏晏的健康与安全,假如再发生不测,那么他将“无需再回到这个家”。

姜晏晏得知此事已经是三天后,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还有些苍白,半晌没有说话。当天下午虞彦庭来医院看望,他的手心还在红肿,那是被施以家法后留下的痕迹,应当很痛,他却像是并不在意,只用另一只手变魔术一样从背后摸出一株白色的水芙蓉。

正是前几天她在跌落湖中之前被他鼓励去伸手抚摸的那一朵,此刻被他摘下放到她的床头,姜晏晏听到他说:“你看,我说过的,只要你把心里的想法都说给我,就算是被发现偷偷做了一些不允许的事,你也不会再受到惩罚,我没有骗你吧?”

“所以,”虞彦庭凑近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语调绵软地说,“你要乖乖听话。”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