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陵记事(二)2(1 / 2)

萧景琰还记得第一次见沈栖。

那时的他,因为目睹了那场血雨腥风之后,心境从未有过的灰败与痛苦,他几乎沉浸在每日菜市口的血流成河,抄家放火的嚎哭嘶喊之中。东海之行仿佛成了他的梦魇,日日逃脱不掉。只有边关的苦寒仿佛才能使他感受到自己真实的存在,每日繁重的军务,才能让他子夜时分不至于会想起梅岭的惨状。

那是一次换防,从郢州回京本来可以走水路,奈何遇上夏季泛洪,原本的路被冲得一塌糊涂,又不敢耽误时辰,只得绕道从苏州走。

然而苏州的守城军在卡口处核对半天都冷酷地说,苏州并未接到换防军从这里穿过的命令,萧景琰本就对上传下达的官僚习气很是厌恶,此刻正是快要忍不住爆发,他阴沉地瞧着守城军懒懒散散,慢慢悠悠地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突然来了一句:“您是哪位军爷的公子哥儿啊?”

苏州的那位守城军“嘁”了一声,嘲讽地开口:“没听过是哪里的。”

萧景琰□□的马喷了个响鼻,他“噌”地一声抽出剑,直抵守城军的脖颈。守城军立马跪下来,结结巴巴地说:“这位军爷,您,您饶了我吧,自从那赤焰逆案之后,所有守城军必须核实回京换防的军队,如果跟调度不同,有,有谋逆之嫌。”

萧景琰忽然冷笑一声,声音无限悲凉:“难道忠奸只凭几封调度书是吗。”

他收回了剑,就静静地坐在马上,不再言语。

旁边一辆马车里却传来极为清冷的声音:“忠奸毋需他人辩,忠奸只在将军心中。”

接着又有一声:“不妨今日我便帮了将军这个忙,容娘,你去跟守城军说,有苏州沈氏担保,这支军队是边军。”

紧接着一位中年的妇女从马车上下来,同守城军交涉了一阵,守城军最终为难地搬开了卡口。

萧景琰正要开口询问,马车的主人继续道:“将军也不必感谢我,我话还没有说完,您总要拿一块儿令牌来证明您的身份,我自会拜托苏州刺史将此信物带到京城,同时核验您的身份。”

萧景琰犹豫了一下,还是下马,掏出一块儿靖王府的腰牌,马车里的人伸出一截皓腕,从那个角度,萧景琰只能看到一个下巴尖,但他别过头去,那只手倒是同它的主人一样干脆利落地接过腰牌,容娘对着他行了一礼,随即跳上马车,晃晃悠悠地出城去了。

不久之后,萧景琰的确如期在京城取到了那块腰牌,送来的人只说,那是苏州沈氏托人送来的。

大概又过了两三年,他已经弱冠有四的样子,他的那位好父皇似乎才想起来他的婚事,于是在一日众人都在的家宴上不痛不痒地问了一句他有没有心上人。

心上人?他那时候没想过,到他脑海里的就是那一截皓腕,和清冷的声音,他甩了甩脑袋,打心底里觉得那算不上什么心上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但是一向谨慎的他,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瞪着红红的眼睛,开口质问坐在九五至尊之位的父亲:“倘若小殊在,此刻怕是早已和霓凰成亲了。”

顿时,大殿里一片鸦雀无声,连奏的欢快的乐曲也戛然而止,衣袖飘飘的舞娘呼啦啦跪了一地,所有大臣都噤若寒蝉,太子和誉王像看着小丑一样看着他,贵妃斜睨了他一眼,皇后嘴角勾起了讽刺的笑容。过了一阵儿,他那个好父皇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杯子就摔在他的脚边,四分五裂,如同那个早已回不去的,家。

后来他忘记了宴会是怎么恢复正常的,只记得是贵妃在父皇耳边说了个什么趣事,父皇才脸色稍霁,誉王起身说了些什么天花乱坠的祝词,父皇笑出声来。剩下的时间里,都是他独自一人喝着闷酒,在这高高的宫墙里,再也望不到年少无忧的时光。

宴会的结果显而易见,金陵城中没有一个贵女愿意嫁给脾气犟,只和粗人打交道,整日在外行军奔波,母家落魄,不得皇帝宠爱的郡王,他也无所谓,那些京城里花枝招展的贵女他倒是也没看上,只是静嫔倒是在宫里略微有些着急,但也无可奈何。

后来在三月初的时候,清河郡主和郡马专门来拜访了他,郡马是个温和文雅的读书人,他同萧景琰说,苏州沈氏同自己同宗,虽说自己很少去拜访,来往的也很少,但是听闻苏州沈氏适龄的女子不少,虽说不是京城贵女,好歹也是士族门阀之家,百年书香门第,若是做个侧妃大抵也是够的。

他略略一想,也是,娶个侧妃或许能让母亲心安一些吧。

然后他就又一次来了苏州,这一次他直奔苏州沈府。苏州沈氏是大族,自□□皇帝打天下时,苏州沈氏就为□□开过城门,然而这些年沈氏从未把持苏州府衙的事务,也并不是什么家财万贯的大族。但是当地的文教事业归沈氏掌管,苏州乃是文人墨客辈出之地,大梁第二大藏书阁便归沈氏掌管,当地的书斋、学堂甚至于荐举,若能得沈氏德高望重老人的荐举,被任职的可能性极大。不过奇怪的是,沈氏宗族内的弟子,无论嫡庶,似乎从来没有人愿意去当官,大部分都是学问极高却甘愿只当老师。唯一一个远亲就是清河郡马,只是娶了郡主,也不过是在皇族学堂里教书罢了。这也是皇帝放心沈氏在苏州而没有将其迁到金陵的原因吧。

迎接他的是家主沈常面色慈善,笑眯眯的好似弥勒佛一般,看上去脾气极好。萧景琰刚开始还不好意思开口,不料这位沈先生倒是先说明了:

“殿下来草民这里,就是为了挑一位侧妃吧。”

萧景琰微微红了脸,但还是点头称是。

“草民虽然家世不算显赫,沈氏恐怕只有嫡女能配得上殿下,不过草民也只有这一个闺女,总还要问问她的意见才是。”

萧景琰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三年前,是不是曾有一位沈氏的小姐托人往京城送过东西?”

沈家家主还是那样笑呵呵的:“沈家虽说不是大族,但京城的友人也不少,往京城送东西的时候也很多,不知道殿下说的是哪一次?”

萧景琰掩去了眼底的失落,然后岔开了话题。

过了一会儿,下人从内宅里出来了,沈常问道:“怎么样,小姐有说怎么想的了吗?”

下人偷偷看了一眼萧景琰,然后吞吞吐吐地说:“小姐是同意了……但……小姐说她不做侧妃……她要做就做……正妃……”

沈常笑眯眯的脸色略微有了一丝裂痕,尴尬地看了一眼萧景琰,随即说:“这怎么行?这丫头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连王妃都想当,她真是……咳”

萧景琰挑了挑眉:“她倒是挺有骨气。”

沈常连忙赔笑说:“草民的丫头不懂规矩,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接着沈常聊起了别的,似乎再也没有提起这桩事的意思,临走的时候,沈常也绕着弯子就是不提,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萧景琰也不好再继续,但因着父皇派给他的差事,他在苏州留了一段时间。

后来就是他在苏州的时候听说附近山贼太厉害,于是周旋上山剿匪。再后来就是命悬一线,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沈栖突然就松了口说她可以嫁,却也没有再说什么身份。那时候萧景琰想了想,觉得其实正妃也没什么,成全了她的愿望也是好的,无非就是担心皇宫中的人不同意罢了。出乎意料的是,他这位好父皇虽说刚开始觉得有些身世不够显赫,但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不满意,拟了旨意就全权交由礼部来办,除了大婚大日之外,再没有出现过。

萧景琰一直自认为同沈栖相处的时间很少,他觉得她本来在苏州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大家闺秀出身,书读的也多,本来可以嫁一户好人家,而现在卷入皇室又备受冷落都是因为他。在边关的时候,风雪萧瑟,他躺在营帐里,半梦半醒之间,偶尔会想到她那样哀伤又美丽的眼睛,她好像心里有很多很多的事,但他也从来没有办法问出口,因为那样的故事或许本来就和自己无关。然后轻叹一口气,伴着风雪声入眠。

沈栖带着倩儿出了门。今年的秋日虽冷的没那么快,但是总得要准备好过冬的东西,往年谈的那几家铺子仍旧愿意供货,价格却是略微上升,这些年来太子誉王在过冬的时候总是哄抬布价,然后再将布匹贿赂给京城的官员。她往年看中的那几家铺子虽说是不愿意同流合污,但总归是会受点影响。沈栖一边在翻拣着布料,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把苏州的那几家铺子迁过来,总归要做些准备,也不能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正挑着,沈栖被撞了个趔趄,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一把抓住她,却说不出话来,倩儿扶了一把那位姑娘,只见那姑娘脸颊绯红得不正常,眼神迷离,但是眼神像是在求救。沈栖眼神一凛,倩儿明白了她的意思,将衣服披在那姑娘身上,过了一会儿从人群里挤出来两位男子。那男子先是恶声恶气骂道:“识相的,你把这女人还给我!”

“你这分明是强迫,触犯大梁律,怎么,等着我报官吗?”

“大家可都长眼睛,是这女人自己勾引我的,你没看见她那个怀春的样子吗。”周围的人发出了恶俗的笑声,“看你也像是个官家小姐,我也就不招惹你了,把人还给小爷!”说这就要上来抢。

倩儿三下就将那男子制服在地,另一个早已经吓软了腿,连忙跑远。沈栖蹲下来,掏出一把小刀在那男子脸上比划着,冷冰冰地开口:“看你非富即贵的样子,今日之事,我不同你追究,但下次若是再让我碰到颠倒是非黑白的事情,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说吧,你是从哪里见到她的。”

“红……红袖招”那男人吓得一哆嗦,流出了眼泪。

沈栖看了看那位姑娘,已经清醒了许多,只是还是在倩儿怀里瑟瑟发抖。沈栖打量了她一下,缓缓开口:“你刚才,是为什么会那样,有人给你下了什么药吗?”

那姑娘没有作声,呜咽了一下。沈栖脑子飞快地转着,世间催情之物本就少,前朝宫廷秘药情丝绕就是其中一个,不过早已被列为宫廷禁药。但若是流出民间也并非不可能。只是红袖招——红袖招,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家在京城盘踞多年,只是不知幕后是宫里的哪位人物,能提供这样的药……

等等,今日进宫都是为了看那三个孩子击败百里奇,如果那三个孩子必胜,那郡主的婚事,必然会被太子誉王争抢,那今日郡主好不容易进宫,皇后和贵妃就一定会抓住最后的机会,有什么办法可以很快地说服郡主嫁给他们的人呢?性子刚烈如郡主,想说服恐怕不易……

沈栖倒吸一口冷气,连忙同倩儿说:“倩儿,你把这位姑娘送回红袖招,顺便找个大夫给这位姑娘看看,去红袖招给她赎身。然后你就带着她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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