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降下的那天1(1 / 2)

西里雅的街道需要一场暴雨好好洗刷,弗洛里安想,所幸的是,那场暴雨已经不远了。

自他所在的庄园向远处的山丘看去,一个名为西里雅大纺织厂的巨人正匍匐在大地上。工人们拉着车将原材料源源不断地喂进这巨人的嘴里,而在纺织车间的女工和织机则是它咀嚼的牙齿和蠕动的食道。在它背后,一叠叠加工好的布料正在被搬上马车,再过几天,它们就会出现在维埃南各地的染坊里,当地的流行时尚会决定这些布料最终的样貌——缀有贝壳纽扣的衬衣、有蕾丝花边的罩裙或是一条领带、头巾。

然而这一切都与纺织厂的工人们无关,他们要的是面包和牛奶,还有在一整日的工作之后舒舒服服洗个澡的权力。

在大纺织厂的背后,阴云如聚。这头黑色的巨兽缓慢而坚定地爬过山丘,迈向了西里雅——再过不久,这里会迎来一场暴雨,让这座城市改头换面。

桌上的信盖着来自维埃南君主的火漆印,内容简短,其中一句无疑表明君主已经得知他来到此地:“……希望我亲爱的宫廷乐师长在西里雅找到他想要的……”这原本是一趟为了联络西里雅地区反对派的秘密出行,现下看来,君主多半已经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

“陛下即使远在高卢战场……”西里雅总督举起酒杯,在空中绕了绕,他今天已经喝了不少,这让他有些口无遮拦起来:“依旧……手眼通天,哈。”他的尼亚斯口音让这句玩笑话显得越发嘲讽。

弗洛里安也举起酒杯——只是和总督先生轻轻碰杯罢了,他并不喜欢这人见风使舵的性格。“天佑君主,先生。”

“哈尔……哈尔施塔的酒,呃……还是比不上吕萨吕斯!”总督并没有意识到这位“宫廷使者”和其他先前那些人的区别,在他眼里,来自维埃南的使者似乎都是如此的呆板严肃——眼前这一位更甚。

“是啊,希望陛下的高卢之行能把吕萨吕斯也归入维埃南的版图。”弗洛里安敷衍道。

远处的乌云已经翻越了山丘,在这个庞然大物的衬托下,大纺织厂也变得有些不堪。城市的街道上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只剩下了巡查的士兵和几个运货的商人,连广场上卖唱的艺人也缩进了酒馆里,尽管他们并没有几个钱来消费。

“维埃南的凯撒……名声在外呀!”总督敲敲桌子,句句跑调地唱起那首维埃南人的小曲,直到弗洛里安披着披风经过他身边,他才注意到外披上的蓝白菱格的家族徽章——巴弗利亚家族。

总督先生的酒一下醒了大半:“先生,你……您……呃……”

弗洛里安·冯·巴弗利亚——维埃南的宫廷乐师长微笑着整理着袖口:“先生?”

“我的意思是……阁下。”总督结结巴巴。

“那就请你准备马车吧,先生。”弗洛里安说,“我要去一趟大纺织厂。”

“现在?”总督看向窗外的乌云。

“现在。”弗洛里安说,他看向了更为遥远的地方。

对于尼亚斯少年赛拉诺来说,这样阴沉的、暴雨将临的日子总会让他想起尼亚斯战败的那个下午——这消息是由一队逃亡的商人带来的,瘟疫一般迅速地蔓延在了整个坎培城。

即使坎培只是一个依靠林业艰难发展的小城市,但地处于维埃南和尼亚斯交界地带,很快便受到了西里雅战役的牵连。

十一岁的赛拉诺原本只是去林地里捡些浆果,却被人从背后袭击——之后发生的事和这里大多数人经历过的大同小异,他被塞进囚笼,在饥饿、寒冷和害怕中被带去市场隐秘的角落,西里雅大纺织厂新上任的总管用极低的价格买下了他和另外十几个尼亚斯人,女人被拉去纺织机前,而男人则被安排去搬运货物——至于他这样的“用来凑数的”,则成了总督身边的“杂工”。

他曾经逃跑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十二岁时,他失去了三天的食物,第二次在十四岁,他得到了一顿毒打——以及另外的、他不愿意回想的折磨。

自那之后,他就变得“听话”——变得麻木起来。来拜访总管的人们总会看见一个沉默且瘦弱的影子,在提起这个“乖巧的好仆人”时,总管会抚摸着他的脊背,像一条恶毒的蛇似得吐出一些让他难堪的句子,然后和来访者一同恶劣地笑起来,这么践踏一个孩子的自尊让他们得到了奇怪的快乐似得。

因此,在那个维埃南人走进来之后,赛拉诺只是把这当做总管又一次羞辱他的日常罢了。

纺织厂的总管还在和原材料供应商进行一场你来我往的酒桌游戏,维埃南人也并没有报上任何名号,只是给出了“弗洛里安”这个常见的名字,所以赛拉诺通报给总管有客人来访后,不出意外地得到了“让他等等”这样无礼的答复。

赛拉诺只好先为这位装束考究的客人倒上热茶,而后拘束地站在一边:“您还有什么吩咐,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弗洛里安端着茶碟问。

赛拉诺舔了舔嘴唇——他还从未被任何一个来访的客人问过名字,因此他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权力回答这个问题。

弗洛里安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他:“放松,孩子,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而已,我没有其他意思。”他示意赛拉诺走近些,而当他想要安抚似得拍拍这孩子的脊背时,尼亚斯少年看起来更为紧张且尴尬了。

“我叫赛拉诺,先生。”在犹豫许久之后,少年回答道。

“你是西里雅本地人?——我的意思是……尼亚斯人?”

“我来自坎培,先生。”赛拉诺这次回答得很快,即便他的维埃南语说得并不好——他担心这位访客先生再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尼亚斯的林地,”弗洛里安呷了一口热茶,“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的父母在这里做工?”

“洛伦佐总管将我买下来。”赛拉诺选了一个简短的说辞来把过去五年经历的诸多苦难一笔带过。

弗洛里安动作一顿——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当少年语气平淡地将这件事说出来之后,他忽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怜悯感——也许是因为少年阴柔的面貌,以及那对深蓝色的眼睛,他觉得自己是在面对一件珍贵又易碎的装饰品,而自己方才的一不小心,已经将这美丽的装饰品击打出了一条裂痕。

“洛伦佐先生对你怎么样?”他问,但答案已经先一步出现在他心里:这孩子的衣物虽然精致,但细看就能发现并不合身,过于宽大的袖口和领口下隐匿着淤青和另外的痕迹。而且在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后,那孩子肉眼可见地绷直了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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