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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蒂凡尼告别了阿奇奶奶……

在那高高的山上,那座有些年头的牧羊人小屋的铁轮半埋在草丛里。大肚子火炉仍旧斜立在牧场上,浑身红红的满是铁锈。白垩地的山要带走它们了,就像带走了阿奇奶奶那样。

奶奶下葬那天,人们把小屋的其余部分都烧了。没有牧羊人敢用这屋子,更别说在里面过夜。在牧羊人的心中,阿奇奶奶太高大、太坚强,无人可取代。无论白天夜晚,无论春夏秋冬,她就是这片白垩地最好的牧羊人、最聪明的女人,她是这里的全部记忆。她像是这片绿色牧场的灵魂,穿着她那双旧靴子,系着麻布围裙,到处走着,抽着老式的烟斗,给羊涂抹松节油。

牧羊人说阿奇奶奶曾把天空咒成了蓝色。他们管那夏日里天空中蓬松的白云叫“阿奇奶奶的小羊羔”。人们一边笑着一边说着这些事儿,然而他们中有一些人可不是在开玩笑。

没有牧羊人敢住进那间小屋,没有一个人敢。

于是他们在草地上挖了一个坑,把阿奇奶奶埋在了这片白垩地之中,之后在草皮上洒上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最后他们烧了她的小屋。

羊毛,快乐水手牌烟草和松节油……

这曾经是牧羊人小屋的味道,也是阿奇奶奶的味道。这味道直抵人的内心,让人难以忘怀。现在,蒂凡尼只要闻到那些味道,她就仿佛又回到那座小屋里,回到了那座温暖、宁静而安全的小屋里。每当她感到烦心或者快乐的时候就会去那里。阿奇奶奶总是微笑着,为她沏茶,但并不说话。在这座小屋里,永远不会发生坏事情。它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城堡。即使现在阿奇奶奶已经不在了,蒂凡尼仍然喜欢去那儿。

蒂凡尼站在山上,风儿吹过牧场,远处传来阵阵的羊铃声。

“我得……”她清了清嗓子,“我得离开这儿了。我……我得去学习正统的巫术,你知道,这儿没人能教我。我得……照料这些白垩地,就像过去你做的那样。我能够……做一些事儿,但是我不了解那些事儿。蒂克小姐说不了解的事情会杀死自己的。我想要和你一样棒。我会回来的!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保证一定会回来,比现在的我更棒!”

一只蓝色的蝴蝶被一阵风吹落到蒂凡尼的肩头,扑扇了几下翅膀,又飞走了。

阿奇奶奶在家的时候从不说话。她收集沉默,就像有人收集绳子那样。然而她自有一种办法,虽然什么也不说,却说了一切。

蒂凡尼待了一会儿,直到挂在脸上的泪水都干了,然后才向山下走去。永不停歇的风儿在铁轮边打着转儿,又呼啸着从大肚子火炉旁吹过。生活在继续。

? ??

像蒂凡尼这样岁数的年轻女孩当帮佣是常有的事,也就是说,去别人家当女仆。通常是,你从给一位孤老太太帮忙开始干起——她不会付你很多钱,考虑到这是你的第一份活儿,你也不可能拿到很多钱。

事实上,只要有人帮蒂凡尼搬运牛奶桶,她可以自己经营自家农场的牛奶房,因此父母对她想要当女仆感到十分诧异。但是蒂凡尼说,这是每个人都要做的一件事儿:你需要稍稍走向外面的世界,遇见新的人,你永远不知道迈出这一步后会遇到什么情况。

她的这番话巧妙地赢得了妈妈的同意。妈妈有个有钱的姨妈,年轻时离开了家,她先是做厨房里的洗碗女佣,后来做客厅里的女仆,一路做上去,直到当上了女管家,和男管家结了婚,住在了一座漂亮的大屋里。那不是她自己的大房子,她只是住了里面的一小点儿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说她是一名“女士”了。

蒂凡尼不打算走这条路。不管怎么说,当女仆只是一条计策。蒂克小姐也为谋划这条计策帮了忙。?

女巫们不允许用巫术来挣钱,因此所有的女巫还得干份其他的工作。蒂克小姐主要是一个女巫,同时也是一名出色的教师。她和一帮流浪教师到处游荡,什么人都教,什么东西都教,以此换取食物和旧衣服。

离开这儿是件好事儿,因为白垩地的人们不信任女巫。人们认为女巫夜晚会在月光下跳舞,连内裤都不穿。蒂凡尼打听过这事儿,等到她发现没必要非这样做才能成为女巫时,她稍稍松了一口气。要是你想这样做的话也可以,可是你得知道所有的荨麻、蓟草和刺猬都在哪里。

不过人们也会对流浪教师有一点儿防备。据说他们披着装有皮衬垫袖子的斗篷,戴着奇怪的阔边帽子,掐掐小鸡,偷走小孩(从某方面讲,这是真的),从这村游走到那村,推着他们俗气艳丽的推车,彼此说着没人能听懂的异教徒的语言,比方说 “覆水难收”和“以此代彼”。蒂克小姐轻松地藏身在他们中间。她的尖顶帽子是一个诡秘的掩饰,要是你不按下那个魔法弹簧,它看上去只是一顶黑色的草帽,上边还有一些纸做的花儿。?

大约一年前,蒂凡尼展现的求知欲令她妈妈很吃惊,还让她有些担心。村里人认为,适度的求知欲是一件好事儿,但是强烈的渴望却会令人焦虑。

接着,一个月前,有消息传来了:做好准备吧。

蒂克小姐,戴着她那顶花帽子拜访了阿奇家。她对阿奇夫妇解释说,山区有一位老妇人听说了蒂凡尼做奶酪的出色技艺,愿意请她当女仆,每月四块钱,一星期放一天假,有一张属于她自己的床,还能在猪望日期间休一个星期的假。

蒂凡尼了解她的父母。一个月三块钱低了些,一个月五块钱又高得令人怀疑,而四块钱,做奶酪的技艺恰恰就值这个价。还有,一张属于她自己的床是一个很好的额外条件。在大多数蒂凡尼的姐姐离家之前,两个姐妹挤一张床睡觉是很平常的事儿。所以这真是一个很棒的条件。

蒂克小姐的话给蒂凡尼的父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有点儿怕她。但是从小受到的教育让他们相信,那些知道的比你多、会说长句子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于是他们答应了。

当天晚上,蒂凡尼上床睡觉后,她“碰巧”听到了父母的争论。要是你“碰巧”把玻璃杯倒扣在地板上,后来又“碰巧”把你的耳朵放到杯子上,那你就很容易“碰巧”听到楼下人的说话声了。

她听见她爸爸说,蒂凡尼根本没必要离开这里。

她听见她妈妈说,所有的女孩都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儿,所以最好还是让她出去看看。而且,她还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孩,她有一个好使的脑袋。只要她努力,没有什么理由说她不能在某一天给某个了不起的人物当佣人,就像赫蒂姨妈一样,还能住在一座带厕所的房子里。

她爸爸说,她会明白擦地板的活儿在哪里干都是一样的。

她妈妈说,噢,那样的话她会感到厌倦的,再说她一年后就会回来。对了, “炉火纯青”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高超的技能。”蒂凡尼心想。他们家里是有一本旧字典的,但是她的妈妈从未打开过它,因为她一看见那些字就心烦意乱。蒂凡尼已经从头到尾读过一遍。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这一会儿已是一个月后,她正在把那双她每个姐姐都穿过的旧靴子裹在一块干净的布里,然后把它塞进了妈妈买给她的那只二手箱子里。这箱子看起来像是用破纸板做的,已经像豆腐渣,得用绳子绑着才能合起来。

说再见的时候到了。她流了一些眼泪,她妈妈流了更多的眼泪,小弟弟温特沃斯也大哭着,似乎这样哭可以得到一块糖似的。她爸爸没有哭,而是给了她一枚银币,语气粗暴地要她答应每个星期写一封信回家——这是一个男人流泪的方式。她还跟牛奶房里的奶酪、羊圈里的羊和一只名叫鼠袋的猫分别说了再见。

最后,除了奶酪和小猫——啊,还有那些羊儿,每个人都站在大门边,朝她和蒂克小姐挥手,一直望着她们,直到她们走到了那条通向村口的白色小路的尽头。

四周很安静,她们的靴子走在碎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应和着头顶上云雀那不停歇的歌声。现在是八月下旬,天气很热,新靴子紧得脚发疼。

“我要是你,就把它们脱下来。”过了一会儿,蒂克小姐说。

蒂凡尼在路边坐了下来,从箱子里取出她的旧靴子。她不必费神去问蒂克小姐是怎么知道新鞋子紧脚的。女巫们总在注意观察事物。穿着那双旧靴子,即使她得套上好几双袜子,还是比新鞋舒服得多,走起路来着实方便。这双旧靴子在蒂凡尼出生很久以前就开始走路了,它知道这活儿该怎么干。

她们重新上路了。“我们今天会见到……小个子吗?”蒂克小姐问道。

“我不知道,”蒂凡尼回答说,“一个月前,我告诉他们我要走了。每年这个时节,他们都很忙。不过,总有一两个小个子在守护着我。”

蒂克小姐迅速扫了一眼四周。“我什么也没看见,”她说,“也没听到任何声音。”

“没错,正是这样我才知道他们在这儿,”蒂凡尼说,“他们守护我的时候,周围总是比平常安静很多。但是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他们是不会现身的。他们有点怕巫婆——这是他们对女巫的称呼。”她很快又加了一句,“这完全与你是谁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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