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金桔11(2 / 2)

但总归是粮啊,比嚼树叶子强多了。娘把红薯叶切碎,混着红薯干熬了一大盆粥,稠乎乎的,端着去了大爹家。

虽然已经分了家,但年夜饭还是要一起吃的。奶奶坐在炕上分饭,一人一个碗围在一块吸溜。三娘用红薯干磨成的粉混着碎花生皮炕了几张小饼子,让淑荷分给弟弟妹妹们吃。今七也得了一块,却不舍得吃,偷偷揣怀里给娘留着。

分到最后还剩下几块,三娘一股脑全塞给了三爹。三爹嘿嘿一笑,拽着三娘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今七注意到爹瞅了他们一眼,然后垂下了头。娘这时突然劈手夺过爹喝了一半的碗,抄起勺子给他舀了一大勺稠的进去,把碗口铺得满满的。

于是爹也笑了。

“唉,两三年没吃过正儿八经的粮了。”大爹放下碗叹了口气“以前老二在部队里的时候,咱家每个月都能分到好几斤粮——实打实的白面,可不是咱碗里这些。那时候娘去给部队里磨面,回来时也能得些贴补。等老二一退伍,就什么都没有啦。”

三爹听了也啃着饼子说:“那时候日子多好啊,隔三差五就能吃上白面馍,哪像现在。”

“爹,白面馍是什么?”二妹仰着头问她爹,两片嘴唇比雪还白。

“是什么?是吃的!”三爹比划着说“见过天上的云么?白面馍就跟云似的,又白又软,吃进嘴里甜丝丝的,甭提有多好吃了。”

二妹的口水不自觉流了下来,逗得三爹哈哈大笑。

爹不知何时出去了,今七找到他时,他正蹲在墙角望天。

“爹。”今七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爹招招手让她过去,抱着她问:“想吃白面馍么?”

“想。爹,白面馍真的很甜么,比红薯干还甜?”今七觉得她爹的怀抱很暖和,舒服地蹭了蹭。

“比红薯干还甜。”爹笑着说。

今七继续问:“那还有比白面馍更甜的东西么?”

爹想了想,说:“有一种小桔子,跟金子一个色儿,又小又圆,比白面馍甜多了,一口一个,不用剥皮。”

今七想象不出来,便问:“爹什么时候吃的,我怎么没见过?”

“老美的金贵玩意儿,你当然没见过,爹吃它的时候还没你呢。”爹似乎很开心,抑或是提到“老美”让他有些激动,总之爹的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

“老美不得了,缴上来的全是好东西,那枪,那炮……”

今七从没听她爹说过这么多话,月光把他的脸照得很亮,她搂着她爹的脖子说:“真好玩。”

不料爹却收了笑容,淡淡地说:“一点都不好玩。”

他把今七放下来,让她回屋里找娘,自己拄着拐出了大爹家的院门。

今七望着她爹一瘸一拐的背影,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爹的腿就是被“老美”打坏的吧,“老美”可真坏啊。

她以后再也不说打“老美”好玩了。

冷飕飕的冬天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今七发现家里的吃的越来越多,仿佛很久没有听说过谁谁饿死了。一夜之间大家的日子突然都变得好过了,虽然还是吃不饱,但再也饿不死人了。

今七开始长胖了,瘦巴巴的脸蛋上渐渐挂了肉。娘高兴坏了,直说她像小猪崽子,甭管喂的是什么,只要吃饱了饭见风就长。淑荷再来找爹要吃的娘也不生气了,偶尔还会把给她做的零嘴分给淑荷吃。

今七仍惦记着白面馍和小金桔,她也变得和爹一样爱看天了。白面馍软软的像云彩,那么小金桔圆圆的一定就像日头。今七望着天,想象着云彩和日头落进嘴里的滋味。

嘶——一定很甜。

入秋那天,家里忽然来了位首长。

首长头发花白,穿着一身绿衣裳。今七看着觉得眼熟,想了好久才想起来爹也有这么一套,压在箱子最底下,爹从来不穿。

“……十年啦,我也要复员了……”

今七听见首长对爹说。

她端着一搪瓷杯热水推门进去,怯生生地说:“娘让我来送水。”

“立德,这是你闺女?”首长笑眯眯地问。

“是我闺女,小闺女。”爹也笑着说“今七过来,叫伯伯。”

今七走近了才发现首长并不老,没比爹大几岁,只是头发白了而已。首长把她抱到腿上,今七注意到他的右手缺了半根手指。

“怕不怕?”首长举着右手问她。

今七摇摇头,问:“也是老美打的?”

“哈哈是,也是老美打的!”首长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神秘兮兮地说“闺女,你爹有没有告诉你他缴获了老美的啥玩意?”

今七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大声说:“我知道!爹抢走了老美的桔子,圆圆的不用剥皮,爹说可甜了,比白面馍都甜!”

首长一愣,继而大笑,笑出了泪花。

等首长走后,爹让娘把他的绿衣服找出来,烫整齐后穿上了身。爹丢掉拐杖,把脊梁骨挺得直直地,问她们:“好看么?”

“好看!”今七由衷地说。

爹瘦了许多,衣服穿在身上有些宽大,可今七就是觉得好看。爹的脊背挺得那样直,那样削瘦,却奇异地充满了力量。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洒在爹的身上,爹站在光晕里微笑,今七看得晕乎乎的,恍惚间想起不知谁说过的,爹十年前曾是十里八乡最俊的后生。

十年前呀,十年前是1950年,爹才二十来岁,正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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