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金桔11(1 / 2)

今七今年5岁了,干瘦干瘦的,胸前脊背上的骨头一条条不甘示弱地凸出来,好似村头老枣树上挂着的那只死猫,被风吹得只剩下一层皮。

她娘每次见了都要抹上两把泪,带着哭腔不甘地说:“你生下来的时候足有7斤——7斤呢!地主老财家的金孙都没这么白胖喜人,咋就饿成这副模样了。”

今七不懂她娘为什么老提这个,7斤怎么了,她如今都有20斤了——老驴叔亲自抬着她秤的——不比7斤重多了?

但她懂了她为什么会叫今七。

懂了,就有点不高兴。这名字一点都不中听,特别是跟她大姐淑荷比起来。

淑荷比她大8岁,是他爹和她三娘生的。听娘说三娘以前是爹的媳妇,可是爹刚结婚就跟大部队走了,完全不顾三娘已经隆起来的肚子。三娘等了他好几年,等来一个爹早就被**打死了的坏消息。

三娘哭呀哭,险些把眼睛都哭坏了。等哭够了,就擦擦泪改嫁给了三爹。

娘跟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总是又庆幸又有点酸溜溜的,让今七想到了老枣树上结的没熟透的酸枣子。但她关心的始终是——“爹究竟死了没有呀?”

每次听她这样问,娘都会点着她的小脑瓜子说:“傻闺女,爹死了哪来的你。”

数次之后今七终于听明白了,原来娘故事里的“爹”和她那个高高瘦瘦的亲爹是一个人。爹不仅没死,回来以后还娶了她娘,生了她。

爹没死,可是爹的一条腿却瘸了,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恰好爹姓李,于是便得了个浑名“铁拐李”。

爹好像还挺喜欢,别人这样喊他,他总会乐呵呵地答应。如果没人喊他,他就一个人仰着头发愣,半天都没动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七有时候很想跑过去跟他说说话,可是又有点不敢。爹很少说话,也很少笑,今七有点怕他。

其实爹脾气很好,从不跟娘吵,也不像别的爹一样饿急了就打骂孩子,好像打孩子能填饱肚子似的。爹从不这样。

可今七仍有点怕他。

她想,可能还跟淑荷有关。爹很少说话,却总是摸着淑荷毛蓬蓬的头发喋喋不休;爹很少笑,却总对着淑荷笑得温柔。她不敢在爹发呆的时候打扰他,淑荷却敢,她不止一次见到淑荷蹦蹦跳跳地跑到爹跟前,让爹帮她扎辫子。

淑荷的红头绳真好看呐,也是爹买的,她就没有。

爹最喜欢淑荷,所以今七有点怕他,淑荷一来她就躲得远远地,躲进娘怀里。

娘说淑荷以前不叫淑荷,叫大妞,淑荷这个名字还是爹打完仗回来才给取的。三爹娶了三娘,却不待见淑荷,总使唤她,让她干活,吃饭也让她最后一个吃。三娘虽然心疼闺女,可是她的孩子实在太多了,淑荷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每一个都张着嘴哭闹着要吃饭,三娘没办法,只能对淑荷说:“找你爹去。”

不管冷了饿了,找爹就是了,爹总不会不管她。

淑荷来找爹玩,娘不管;淑荷来找爹要吃的,娘就要生气。娘一生气就举着拳头捶爹,爹不躲也不还手,任她捶他撒气。今七壮着胆子问他为什么,爹笑笑说:“她想打就让她打呗,反正也不疼。”

是啊,娘饿得都没力气走路了,打人又怎么会疼呢。

村里每天都在死人,都是饿死的,要么干瘪得像枯树枝,要么又肿又胀,肚皮挺得高高地。今七见的多了,便知道这是吃柿子叶和观音土吃死的。

今七从记事起便跟着娘到处搜罗吃的,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榆树叶是顶好的东西,不仅味道好,吃多了也没啥坏处,可惜太少,很难弄到。杏树叶也好吃,可是吃多了会拉肚子。杨树叶不好吃,柿子叶更是又难吃又不能多吃,不然便会浑身浮肿发紫,解手解不出来。如果不巧又同时吃了观音土,那便只能等死了。

哪怕明知会死,却还是有人饿得忍不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下肚再说。没办法,村里最多的就是柿子叶,就算吃了会死,那也是明天以后的事。

明天……谁又敢想明天!

娘为了不让她吃柿子叶,宁可走七八里地路去别的乡找榆树,运气好的话能捋到一小把——娘的运气总是很好。娘出门的时候不舍得带吃的,回来时往往饿得直不起身,只能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挪,最后挪都挪不动了,就一点点往前爬。爬到天黑还没到家,爹就会出去找她,把她背回来。

今七见不得娘受罪,便哭着说不喜欢吃榆树叶,死活不肯再让她出门。可她哪能拦得住娘,往往第二天一睁眼娘早就不在身边了。

今七怕,怕娘也会像老驴叔一样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倒下了,怕爹找一路都找不到她。只要娘出门,她便窝在村头的老枣树底下等她,边等边把脖子伸得老长,直到见到爹一瘸一拐把娘背回来才松口气。

这还是夏天,勉强有绿叶子果腹,等到了冬天寸草不生的时候,日子只会更难捱。她的旧衣裳已经烂得不能穿了,娘只好把家里唯一一床褥子拆了,打算给她做身棉袄棉裤,结果刚拆开就气得冲爹吼:“铁拐李,你竟敢骗我!”

爹被她吼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凑近一看才发现里头的棉花居然是黑的,只有四个脚泛着淡淡的黄色。娘丢了剪子哭道:“当初结婚的时候,你们家说好了要送我一床新褥子,还专程把我叫来缝了脚,结果你们就是这么瞒我的?!我今天要是没拆它,还不知要被瞒到什么时候!”

什么新褥子,分明是拿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旧絮填的,只在四个脚里塞了新棉花,骗骗动针线的新媳妇罢了。可怜娘从做姑娘时起就没躺过新褥子,竟一直没发现这里头的猫腻。

娘哭得止不住,爹只好拿着褥子去大爹家找奶奶对峙。奶奶见他来,也只是缩在炕头嗫嚅着说:“娘不是故意骗你们,可是家里哪有那么多新棉花填褥子,不得已才想了这么个法子。不然咱家这么穷,你又瘸了腿,不这么干你娶得上媳妇么!”

“娶不上媳妇又能咋地。”爹梗着脖子说。

这件事让爹在娘跟前没了脸,这天以后爹开始对娘言听计从,娘说什么他做什么。于是娘生了几天闷气,又笑了。

冬天的日子实在不好过,早先还有人去地里刨老鼠洞,等大大小小的老鼠洞都被刨了个遍,再也找不出丁点儿吃的了,就只能在家躺着,节省力气。

饿到极致,连多动一下都是奢侈。

就这么苦苦捱着,眼看就快要过年,村里突然通知发粮了,说是大队里特批下来的,让大家伙过个好年。

好大一车粮啊,今七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粮,喜得跟在一堆小孩屁股后头围着车转。大人们则拿来编织袋和箩筐,排着队等分粮。

“是什么粮?”今七问。

“红薯叶,红薯干。”娘说。

没吃过。

“好吃么?”今七又问。

“好吃,甜着呢。”卢大嫂子给她拣了一片红薯干,叫她尝尝。

今七咬了一口,干绷绷的,嚼巴嚼巴就尝出甜味儿了。

真好吃。

娘领到了一箩筐红薯叶,还有一篮子红薯干。红薯叶似乎是在库里堆久了受了潮,黑不溜秋的,有的还长了毛,吃在嘴里有点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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