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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靠近埃达河对岸的河面上,一艘宽身划艇半隐在一座泥沼小岛后面,它的船桨全都竖了起来。船上有一个人站起身,用一根长钓竿在芦苇丛中拨弄着,另一个人帮助他将被钓竿钩住的东西拖到船上。因为距离太远,麦特觉得他们拖上船的东西像是一只大口袋,但麦特的面孔还是立刻扭曲起来,并将目光再次转向下游。他们还在寻找尸体,而这是应该由他来负责的。无辜者和罪人一同死去,但如果你袖手旁观,那么死的就只有无辜者,或者让无辜者落入等同于死亡的境地,甚至生不如死——这全凭你怎样去看。

麦特满脸都是焦躁和愤懑的表情。该死的,他简直要变成一个哲学家了!责任吸干了一切,而且非要把一个男人榨干成一堆灰烬才会罢休。麦特现在只想坐在暖和干燥的大厅里,听着靡靡之音,痛饮热葡萄酒,当然,还要有一个丰满可爱的女服务生坐在他的膝头,而且这家酒馆一定要远离艾博达,距离非常非常遥远。但他现在所拥有的只是一个无法抛弃的责任和一个他绝对不喜欢的未来。即使他是时轴,对此也绝对没有帮助,因缘的这段编织是早已注定的,但不管怎样,麦特还有他的运气。至少他还活着,还没有被铁链锁在牢房里。经历过不久前的重重劫难,他必须承认自己的运气的确不是一般的好。

麦特从这块大石头上,越过河口的几座泥沼岛屿,能清楚地看到港口中的情况。在那里,强风不断掀起海浪,激起一堆堆白沫,岸边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不过它们挡不住麦特的视线。麦特努力在心中默数着那些船只的数量和残骸的数量,但他总是数错,将某些船只数过两次,结果不得不从头再数。那些再次被俘虏的海民也不断地折磨着他的神经。他已经听到传闻,在港口对面的拉哈德区已经有上百具尸体被挂在绞刑架上,这些绞死者的罪名是“谋杀”和“叛逆”。通常情况下,霄辰人执行死刑的工具是刽子手的斧头和插人头的立柱,王之血脉会在隐秘的地方被勒死,但作为财产的奴隶只能被吊死。

烧了我吧,我只是在尽力而为,麦特气恼地想着。他只能做到这些了,而且对已经做过的事有负罪感是没意义的。没有意义,一点也没有!他必须将精神集中到那些逃出来的人身上。

逃走的亚桑米亚尔一定是夺取了港口中的一些船只。对于这些逃亡者来说,肯定是小型船只更易于攻占和驾驶,但他们的目的是带走尽量多的族人。在拉哈德区有成千上万服苦役的海民囚徒,要带走他们,就必须有足够大的船,这就意味着海民会试图抢夺霄辰巨舰。艾博达港中同样停泊着许多海民的顶级大船,但这些船全都被卸掉了船帆和索具,它们将被换上霄辰人所熟悉的帆具。麦特觉得如果能数清楚港口中还有多少艘大船,他就有可能估算出到底有多少亚桑米亚尔逃出来了。释放那些海民寻风手是正确的,也是他惟一能为她们做的事。但除了那些被吊死的俘虏,还有千百具尸体在过去的五天时间里从港口中被打捞出来,也许只有光明知道还有多少具尸体被潮汐带到了外海。掘墓人从日出一直忙到日落,坟场里总是站满了泣不成声的女人和孩子,当然,也有男人。这些死者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亚桑米亚尔,他们都被扔到了乱葬坑中,没有人会为他们哭泣。现在麦特只想知道有多少海民逃出来了,这样至少能让他有些安慰。他不能永远只是在想自己杀了多少人。

但计算有多少船逃进风暴海是非常困难的。除了总是数错以外,寻风手和两仪师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们可以自由地将至上力当作武器使用,尤其是在她们的族人身陷险境时。为了阻止霄辰人的追击,她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制造各种破坏,其中最直接的自然就是烧毁霄辰人的船只。拥有罪奴的霄辰人更是对使用至上力作战得心应手。那时,闪电如同密集的骤雨般倾泻而下,火球不停地从半空中掠过,其中一些足足有战马那样大。整座港口仿佛都燃烧起来,火焰和闪电的暴风使任何照明者的表演都黯然失色。麦特不需转头,就能数出十几处被烧焦的大型龙骨和在浅水中翻覆的方头大船,还有二十几处船身更加纤细的残骸,那些都是海民的风剪子。海民显然不愿意将他们的船留给奴役他们的人。这三十几艘废船还是麦特能看到的,那些沉入海底的船只就更无从计数了。也许一名久历风浪的航海者能够根据伸出海面的桅杆辨别那些沉船到底是霄辰方头船还是海民的风剪子,但麦特肯定不行。

突然间,一个古老的记忆触动了他的神经。麦特仿佛看见战士们正源源不断地登上船舰,准备参加海战。他很清楚多大的船只能够装下多少人,航行多长时间。这并不是他的记忆,而是来自古代费甘希和莫伦纳之间发生的一场战争,但这似乎又是他的记忆。这些突如其来的记忆现在给他带来的惊讶已经小了许多,也许那些人生他真的经历过,甚至他自己的一些记忆渐渐也比这些记忆更加模糊了。麦特记忆中的那些船舰,比艾博达港中停泊的巨舰要小很多,但航海的原则是一样的。

“他们没有足够的船。”麦特喃喃地说道。在坦其克的霄辰人比这里还要多,而他们在这里损失的船只已经足以改变局势了。

“足够的船做什么?”诺奥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船聚集在一个地方呢。”诺奥说的应该是实话。麦特总是听他说见过多么宏大、多么辉煌的东西,而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东西是多么不值一提。在家乡两河,像诺奥这种人会被称作“用勒钱袋的绳子把眼前的一切都勒小了”。

麦特摇摇头,“他们没有足够的船返回家乡了。”

“我们不必返回家乡,”一个语调缓慢的女性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回家。”

在麦特意识到那种稍显模糊的霄辰腔调来自谁之前,他吓得差点跳起来。

艾格宁怒气冲冲的眼睛如同一双蓝色的匕首,不过这双匕首的锋刃所指的并不是麦特,至少麦特觉得不是他。艾格宁身材高挑而且瘦削,有一张刚硬的面孔,虽然长时间生活在海上,但她的皮肤却非常白皙。她身上的绿色长裙颜色鲜艳得完全可以和匠民相比,高竖的衣领和袖子上绣满黄色和白色的小花,一条绣花头巾在她的下巴上紧紧地打了一个结,艾格宁用它来固定顶在头上的假发,黑色的长假发垂过她的双肩,一直披到她的背上。她显然痛恨这条头巾和这身穿着,这顶假发也不是很合适她,她更是恨不得每分钟都要扶一下假发,确认它平稳地戴在自己的头顶上。对她来说,假发远比身上的裙子更重要,甚至“重要”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假发和她的关系。

当她把长指甲剪掉的时候,只不过是叹了口气,但当麦特要求她必须剃光头发的时候,她立刻涨红了脸,双眼凸出眼眶,全身几乎痉挛起来。她曾经的发型是倒扣在头顶的碗状齐耳短发,一根齐肩长的粗辫子垂在背后,只有霄辰的低阶王之血脉才会有这样的发型,就算是从没见过霄辰人的人,也不会忘记这种怪异的发型。当时她总算是不情愿地同意了,但看到自己被剃光的样子,她几乎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直到戴上这顶假发。不过,她发疯的原因和一般的女人都不一样。在霄辰人之中,只有王室家族的人才能剃光头发,开始秃发的男人会在发际线明显上移前就戴上假发。艾格宁宁死也不愿让别人以为她在冒充王族成员,无论看到她精光头顶的人会不会有这种想法。这种冒充行为的确会让霄辰人判处她死刑,但麦特不认为她还会害怕死刑,他们早已经把脖子放在霄辰刽子手的斧头下面了。当然,等待艾格宁的应该是密室中的绞索,而等待他的只会是闹市中的绞刑架。

麦特将落进手心的匕首收回到袖子里,从大石头上滑下来。他落地的姿势相当笨拙,甚至差点跌坐在地上,不过他还是勉强掩饰住臀部的刺痛。艾格宁是个贵族,一位船长,虽然麦特暂时还没显露出任何弱点,但她已经不止一次试图将主导权从麦特的手中夺走。是她主动来寻求麦特的援助,但她显然没有按照这种逻辑来认识他们之间的关系。麦特靠在大石头上,双臂抱在胸前,装模作样地踢着一丛枯草,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痛苦。虽然冷风不断,但剧烈的痛楚已经让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那场暴风雨中的逃亡让他的屁股直到现在也没有恢复过来。

“你了解那些海民的情况吗?”麦特问道。谈论船只缺乏的事情已经没意义了,有太多霄辰殖民者离开了艾博达,进入内陆,以坦其克为出发点进行殖民活动的霄辰人肯定更多。无论他们有多少艘船,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将他们从这片大陆上连根拔除了。

艾格宁又扶了扶假发,带着犹豫的神情,看着自己的短指甲皱了皱眉,然后将双手藏到胳膊下面。“他们的什么情况?”她知道是麦特放走了那些寻风手,但他们一直没谈论过这种事情,她总是尽量避免谈及亚桑米亚尔。虽然他们导致了许多船只沉没,人员伤亡,但这些都无法和释放罪奴相比。这又是一桩会判处死刑的重罪,而且在霄辰人看来,这样的罪行还伴随着巨大的耻辱,就像强奸和奸淫儿童。当然,艾格宁早就干过放走罪奴的事情,她显然认为这在她所犯下的罪行中是最轻的,但她还是在躲避这个话题。她对不少话题都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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