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八年前的信52(2 / 2)

刘平沉沉应声,“嗯。”

“帮你查完后我就察觉不对,回去问了我的老领导。他们原来很早就怀疑陈业了,只有我,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他几欲泣血。

“原来我才是陈业最好的伪装,我被他当枪使,不知帮他挡掉多少次队里的探查。队里是顾及我,让我退下一线,给我留情面,让他能在烈士陵园有个衣冠冢。”

图祥龙嗓子已经完全嘶哑:“他怎么配?他妈的他怎么配!”

诚然,一时间深爱的人成为了他最唾弃的毒贩,图祥龙心里对陈业的情感极度分裂。他说这些话时,好像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在狠狠地唾弃陈业,而另一个人则在心疼最爱的人被这样唾骂。

他甚至还有恍惚的不真实感,陈业和施佘平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陈业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久久无言,泪水长流。

两人并肩坐在无灯的客厅沙发上,任夜色流淌。

四点将近五点,图祥龙起身出门,刘平抱着熟睡的任一送他,直到将他送到他曾经的工作单位门前。

肃穆的铁门前,岗哨认出图祥龙,请示后将门打开。

图祥龙面色极差,临进去前仍旧笑着摸了摸任一的脑袋对刘平道:“平哥,我没事。”

刘平眉毛皱着,眼里带着担忧:“再联系。”

图祥龙眼尾抿出疲惫的笑纹,笑容却仍旧带着稚气,“再联系,任一交给你了。”

刘平目送图祥龙原地整理衣服,挺直背脊,然后踏上门厅高高的台阶,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

蔼蔼晨光从楼层间的缝隙中漫出来,五点多,天亮了。

......

“傻逼,大傻逼!”任一听后气得直跺脚,头发丝都奓起来。

“施佘平他妈的能不能不祸害好人?!”

刘平摸摸任一的头毛,无声安慰。

图祥龙如果在这,看见小混蛋任一为他能这么生气,估计会很欣慰。

片刻后,佘堂礼到了。

刘平谨慎,将任一面朝内抱坐,按在自己怀里,胳膊和外套挡着,佘堂礼只模糊看出来是个小孩子,男女未辨。

不过他也没功夫顾及这个。

急匆匆道:“快,将东西给我。”

他要回港市,他要亲自去看看自己的旧日兄弟们是否真的死绝了。

他那些义气冲天,结义于关二哥前的老哥哥老弟弟们,他不相信就那么草草死去。

任一露出一只眼睛偷瞄佘堂礼,他从刘平的口中得知这个人。

狡诈善算,擅长笼络人心,狠毒都藏在泯与众人的面容下。

他想象中起码得是瘦削精瘦的。

只一眼,任一就失望了。

眼前这人面容疲老,肚子颇大,行动间甚至有些跛脚。此时满头汗,将他不多的几根头发打湿,狼狈地耷拉在眼前。

和每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没有差别,臃肿疲惫。

刘平也惊异于佘堂礼短短一日的变化,只见他眼中的精光不再,唯余惶惶。

好像一朝间背脊里支撑他的某些东西被抽走了,高昂的灵魂垂下头颅,历经岁月的□□失去保鲜,一夜间变得软塌塌油腻腻,一层层褶子堆叠,委了一地。

任一失去兴趣,任刘平用手挡住他偷窥的眼睛,不如睡觉。

佘堂礼坐立不安,没察觉任一的窥视。

“刘平,我往日待你不薄,别找我麻烦。”他语气也变得低三下四,眼神急切地在刘平身上搜寻。

双手合十,“可怜可怜我,不要提要求了,将东西给我罢。”

刘平却不为所动,眉目平展开口问他:“我背后的纹身到底藏了什么。”

佘堂礼真是被吓到了,不卖关子,也不再惦记着将这事当做刘平的把柄,倒豆子一样全说了。

“施家庄做大的庆功宴上,施会庭从贺礼中得了一把匕首,贺礼人是金三角的GK,柄头是颗金狮头,两眼是红宝石。狮头喜爱极了这匕首,当即宣布匕首是继任者的凭证,当场送给了大少施佘安。”

回忆起当年,佘堂礼眼神恢复些神采,“大少却拒绝了,摔了杯子离席,狮头掀了桌子,宴会中断。”

刘平打断他,“重点。”

佘堂礼眉眼颓唐,舔舔唇“哎哎”答应,继续道:“施会庭在瑞士有个银行里存了一些财产,其中就包括这个匕首。你这纹身和施佘安背后的纹身一模一样,银行地址和密码都藏在八龙中。”

刘平知道自己背后的八龙中一定藏了东西,佘堂礼的话和他的猜测大差不差。

“怎么破译?”任一窝在刘平怀里听入迷了,直接问出声。

刘平面色一变,眼神匕首一样甩向佘堂礼。

佘堂礼却只是惊异地看了眼刘平怀里的孩子,看到刘平戒备的眼神,苦笑道:“我如今只是个一无所有的老人,最亲的兄弟生死不知,只盼他们留条命等我回港再见一面。”

佘堂礼补充道:“我不知道如何破译,只有施会庭知道,八龙是他亲自设计制作的。他只告诉我八龙中藏了密码,具体密码是什么我并不清楚。”

他和施会庭关系好,当年当然问过,但是施会庭只是笑着摆手,他知道分寸,没再追问。

刘平不置可否,将任一往怀里拢拢,一只手从外套内袋中掏出一个U盘,以及一封皱巴巴的信。

火漆因为时间久远变干变脆,折叠后直接碎成两半。

刘平看到后淡声道:“我没看过。”

佘堂礼抖着手接过,不在意地摆摆手,看过没看过有什么所谓。

“你是怎么拿到的,现在能给我老头子说说吗?”

是施佘安给他的,他知道刘平当晚的离开计划,不阻止也不声张,只是让他帮忙将一部分遗物转交给已经在大陆扎根的佘堂礼。

刘平拒绝了,施佘安当时笑了笑:“小平你总是这样。”

施佘安骨子里带着一股纯粹的天真正气,为人和其父丝毫不像,十分的谦逊有礼。刘平跟着施佘安的日子很轻松,或许是出于对施佘安这个人欣赏,刘平在察觉施佘安偷偷将两样东西藏进他的行李中时没有拿出来。

后来他辗转各地,没刻意保存,摄像机和信却留了下来。

这么多来历刘平懒得多说,只说是遗物。

佘堂礼听了后却眉眼松怔,他该猜到的,只能是遗物。

河风将他汗湿的发吹干,患有手颤症的老人扶着亭柱坐下。

从信封中抽出三四张因为隔绝空气仍旧雪白的纸,大气拓落的字鲜活地生长在纸上,仿佛从写下最后一个句号到今日被人展开,只隔了一天。

八年前一个雪夜中落笔的人,投向窗外的目光遥遥落在如今河边被河风摧残到低低咳嗽的人身上。

他们透过雪白信纸见了最后一面。

挚友、亲弟阿佘:

见字如面。

我们是族兄弟,你与我们不同,你随母姓,于是我叫你阿佘,叫你母亲佘姑姑。

48年你出生,我被大人搂着抱你,你冲我笑,我那时就知道我们以后会胜似亲兄弟。

60年我去大陆学拳脚,你刚生出喉节,哭求我带你一起去。同落泪,却笑你声音肖鸭,气煞你我方脱身登船。你游水跟船二里,最后看你身影似豆,泯然于碧波中。我高喊再见,你大概是没听到了。

69年我返乡,再与你相见,你我相顾无言,竟如陌生人般尴尬。当夜我临窗黯然叹气,正见你从窗缝探进头来,惊骇!你竟仰下窗台,我惊忙去捞,你我二人大笑至楼上太奶泼下洗脚水。两只湿狗!友谊恢复如初。

72年我拒万青堂招揽,遭殴打几近丧命,你雨夜奔来,背我在九龙找医生,抵下两只脚趾换我一命,不知你展信时大陆是何天气,接指处是否疼痛,切记每夜泡热水!切记!

两年后你我联合族人,施家庄名声渐起。我从未忘记你的恩情,不说于你听是怕你说我和你生份。阿佘,我始终记得那夜,刀落时我同落下血泪。

施家庄做大我不多么开心,他人说施佘二人情坚比金,我笑赠他三千真金。

同年,你婚礼我未出席,龌龊在此埋下,我知你心中郁结,然,非我不能与你同喜,实是.....

实是,难言难言......

你老院庭中有夫妻树,你我二人幼时于树下戏言,大树为我,小树为你,根枝相缠,雷劈之时方是分离之时。

庭盖绿荫,常入我梦。

次年我同芳理结婚,后诞下二子,佘安,佘平,望你平安。

芳华如今若仍常为姊泣,托你告知她,芳理实是假死,现今已于福市觅得良人,二人开花店,育一女,小名圆满,极幸福。当年芳理求我,言予二子,换我助她脱身,那时你爱子福福初生,我浑浑噩噩,应下。

念及杨福,悔极!堂礼,我悔极!

杀子之仇,该你恨我,弃我,远我。

数夜辗转难眠,窗外雪渐狂,人生初闻雪声,笑寻你,室内无你,院中无你,庄内无你,偌大港岛,难寻你,恍然落泪,你我二人竟步入此等田地,天地悠悠,再难见你一面。

堂礼,杨福之死我难辞其咎,你打我杀我,笑迎之。施会庭生平无惧无畏,唯一恐惧你我二人情谊生生散尽。

02年夏,你远去大陆办事,将弟妹、杨福托于我。夏锋寻仇,我儿佘平恰返乡探亲,遭绑劫,施家庄出动大半,于摜浪山对峙。实我心神大乱,酿成大错,未察手下反水,福福被诱哄进山,春峰头目丧心病狂,提出二子相对相换,各凭意愿。

福福如稚子,施佘平胆怯如鼠,畏缩懦弱,二人竟同意相换,我失声怒吼,惊得夏锋失手开枪......

怒斩十余人,然难换福福回天,我观那畜牲,竟笑容邪肆,恍然不似人间物,大悲大拗,手中刀已落下,临了临了,手上无力,悲哭跪地,将他逐回大陆,自此断绝父子关系。

堂礼,我有大罪。

佘安性情谦逊平和,守成足够,佘平身体先天不足,性情寡言善妒,恐他心性不正,幼年夭折,自小托内陆亲族抚养。他如今模样,是我一人所致,如今结局,该是我之结局。

观如今局势,风波暗涌,对手伙伴榱崩栋折,你我皆老,或天命如此,知你爱繁华,心性高昂,我思来想去,那夜大雨终是一言不发,目送你去大陆。

万望你安好。

施家庄与我,请你唾之弃之,来日大厦倾倒,若能换你心头畅快,不枉我来世一遭。

堂礼,盼大陆今夜同下雪,便可与你共白头。

......

信没有落款,施会庭写下“难言难言”时就绝了将信寄出去的念头。

鬓角斑白的中年男人眉目凌厉,背脊平直,眼角的细纹给他平添许多魅力。没人能看出来眼前这个坐在窗前精神矍铄的男人已经昏迷不醒数天,港市下雪是罕见事,护工出门看雪,他突然醒来,精神很足,拔掉各种管子,给门落了锁。

梦里见了佘堂礼,他很开心。

察觉手脚力气足,就知道或许是回光返照,他该走了。

于是将窗户打开,在寒风里写下信。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临了没落款,或许是他心里希望他和佘堂礼的结局能有转圜。

窗外雪吹进来,在桌上簌簌积了薄薄一层,施会庭枕着四页信纸,陷入黑沉的永眠。

......

佘堂礼几欲失声,手抖地像秋风残叶,老泪纵横。

河风刮过,带走了他的声音和最后一丝精气神,他不是不知道当年的事有蹊跷。施会庭太了解他,他爱面子爱繁华,爱名声爱镁光灯,算计了一生,却在最后胆怯到不敢多想儿子的死因,畏缩到施会庭身死之日——他更不敢多想。

迟来八年的真相,沉重到将这个老人每一寸筋骨碾断。

“狮头,会庭,怎么是你的错,怎么是你的错。”

看到这里,他怎么不知道施会庭是生生愧疚而死。那个总是眉目冷肃的男人将所有责任全部归于自己,被心病害死在港市罕见的雪天里。

“怪我啊,怪我......”终是嚎啕大哭。

刘平的怀抱干燥温暖,任一脸蛋被烘烤得红扑扑,他睡着了一会。

最后被佘堂礼呼呼的哭声吵醒,看到他像一滩烂肉,哭得一脸鼻涕泪,滑坐到地上,没忍住嫌弃啧啧两声。

无论黑恶势力如何被影视剧美化,如何给自己披上义薄云天的金灿灿外壳,都是祸害平民的存在,更何况刘平说过,他们贩.毒!

不知在他们推波助澜下,多少家庭被拆散,又有多少缉毒警察牺牲在一线,他们推杯换盏、沉醉享乐的背后全是血淋淋的人命!

刘平不欲探究背后是什么原因,干脆地抱着任一起身,和佘堂礼擦肩而过。

任一趴在刘平背上,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人。

惊奇地拍拍刘平肩膀:“诶诶,他往河里去了。”

刘平没有回头,把任一的脸扭回来,“别看。”

又是一阵风吹过,滩涂上再没有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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