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30(1 / 2)

这句话的含义十分明显,季暇总不会是为了给顾悦之介绍对象才这么问,虽然表达方式很隐晦,但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不是一句询问,而是一句暗示。

至于在暗示什么,就没有必要再讲出来了。顾悦之抚摸着杯身上的花纹,浅浅的凸起,不硌手,但足以冲淡尴尬而羞耻的情绪。

事实上,她不需要感到羞耻,应该自责羞耻的人是季暇,不该是她,但社会观念是一道沉重的隐形枷锁,平日看不见,待事情真的发生时却能实实切切感受到它的存在。顾悦之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坦然自如,当她把季暇暗示她做情人一事讲出来后,心中涌上一阵难言的耻辱感和被侮辱的不快。

她一直在看杯中的茉莉花,低着头,等待季怜秋的回应,对方如她一样沉默。她待了一会,越过桌面上的杯盏碗碟望过去。

大老板好像在生气。

顾悦之第一次意识到季怜秋生气时是会攥着些什么的,纸巾在她手边放着,她下意识抓住攥紧,指节泛白,神情凝肃。

感到愤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顾悦之知道她意会到了话语背后的含义,因为她的遭遇,季怜秋鲜见地在人前展现出不寻常的“失态”一面。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酸涩,其中有“幸好有你”的庆幸成分,亦有不得已劳烦对方的歉意。

顾悦之伸出手去,手心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开口:“季小姐。”

季怜秋慢慢回神,顾悦之是笑着的,唇边扬起浅浅的弧度,状似安慰,可这世上哪有让受害方反过来安慰他人的道理?

“悦之,你想谈谈这件事吗?”季怜秋握住她的手。门外有脚步声响起,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应该是路过的客人。她凝了凝神,说道,“我们换个地方聊。”

“这里就很好。”顾悦之环视四周。她们在包间用餐,不是在餐厅大堂,房门关着,不会有人打扰。

然而她仍是犹疑了一会,季怜秋起身离开座位,坐在她身边,二人挨的很近,即使有人隔着门板也听不到她们的交谈声。她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沉静郑重,宛如承诺:“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季怜秋和季暇是亲属关系,虽然外界多有二人关系不佳的传闻,但毕竟是亲人,有一道血缘关系在。她一个外人在季怜秋面前说季暇的不是,可信度有多少?会不会引人误会呢?

顾悦之想到此处,犹豫了片刻,随即便从季怜秋的话语中听出“请相信我”的意味。她当然是相信她的,于是便打消了心中最后一丝顾虑:“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开口才好。”

来珑安的前几天,顾悦之参加了一场推却不掉的饭局。

顶级流量如她,有时也不得不应酬。参加综艺之前,她刚完成一部电视剧的拍摄——如果不是她主动要求重拍那条单人哭戏,其实还能结束得更早。杀青宴安排在十月底,剧组人员都会参加,其中当然少不了她这位女主角。

去这种场合肯定是要喝酒的,可以少喝但不能不喝,最好还是得多喝,顾悦之很讨厌白酒的味道,尤其讨厌白酒象征的意味。她喝的不是酒,是人情,是人际关系,敬的也不是酒,而是地位和权力。

除去开工宴,杀青宴这种不得不去的场合,她自己也在有意识地减少应酬的次数,不过近半年来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参加应酬的频率比以往高上许多,原因在于易安黎。

易安黎的演艺事业起步没多久,正是拓人脉的时候,她有意带她结识各路导演,这类饭局目的性很强,当然是要喝的。有些“大导”“名导”在影视界名气很响,私下人品却不怎么样,总会在酒桌上对女演员起一些不便言说的戏弄心思。当然,这类“小习惯”撼动不了他们在业内的位置,他们的话语权足够大,大到能让很多人闭嘴——大家对此见怪不怪,明知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索性不说,心照不宣地沉默微笑。

顾悦之刚入行时还是对演艺行业抱有希冀和幻想的,但很快就幻灭了。她在十九岁那年演了《夜色温柔》,导演是业内名声大噪的赵秉煊。顾悦之小时候曾眼巴巴守在电视机前,望着墙上的时钟默数倒计时,等他的作品在电影频道播放,知道自己能跟偶像合作,激动到夜不能寐。

进组之后,她确实梦想成真了几天。赵导专业又儒雅,乐于和她谈论抽象电影、即兴技巧、气氛镜头等她熟知,却深感了解不足的命题。她有种追星成功的感觉,准备晚上吃饭时要个签名。

晚宴上,赵导坐在上席,剧组工作人员坐了一圈,席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众人酒兴正浓之际开始讨论起出演女主角的顾悦之,赵导夸她有天分又努力,她惊喜而意外,端起茶杯,准备以茶代酒——

赵导说:“这可不行啊,小顾,俗话说‘无酒不成席’,以茶代酒,诚意不够啊。”

一旁有人附和道:“悦之还小,不太懂行内的规矩,没关系,多学学就懂了,社会是个大课堂,里面的学问多着呢。”

有人看出她的窘迫,夸她的容貌来缓解气氛,不过夸之前,当然要先捧一捧坐在上席的人:“赵导真是慧眼识英,选中小顾来演女主角,大家都不知道吧?咱们小顾被称作江电百年难得一遇的美女,每次上表演课,都有一群小子围着窗户,瞪大眼睛往教室里看,看的可起劲了!”

赵导说:“可不是么,美女也需要酒来滋润,酒也是水,喝得越多,皮肤越好嘛。”

这话一点都不“专业”,很俗,与他平日儒雅随和的形象大相径庭,顾悦之怔住,又听赵导笑道:“大家都喝酒,只有你不喝,等我们几个喝醉,就得麻烦你送我们回房间了。”

有人起哄:“先送赵导回房间!我们哪能跟您抢!”

“就是就是!”

“多少女演员想送还没机会呢!”

“回房间”这番话在席间一传,便有人偷偷笑起来,顾悦之一听,慢慢悟到其中带着的那些恶俗的含义。语言的力量何其巨大,她惊讶之余,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渐渐涌上来。

她端起酒杯喝酒,酒味很冲,一直辣到喉咙里,又直直烧到心里。她不记得那晚回去之后有没有哭,可能是哭了,不然的话,那张本准备拿去让赵秉煊签名的,她珍藏许久的电影剧照,怎么会像沾了水一般皱巴巴的,又怎么会被自己撕掉呢?

五年下来,她习惯了与酒相关的潜藏暗示和隐隐的逼迫,但习惯并不意味着认可。易安黎遭遇同样对待时,她没有作壁上观。

顾悦之有时会利用容貌上的特权,她知道自己很容易吸引别人的目光,那些人——尤其是男人,恨不能将眼睛黏在她身上。她也会在那众导演面前撒娇,好让他们暂时忽略掉由易安黎的拒绝所带来的面子被驳斥的不适,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这种做法虽然为自己所不齿,但有用就好,能帮人就好,能救人就好。

“刘导,您怎么还欺负小女生啊?”顾悦之笑着举杯,她清楚地看到他面上的不悦消失了,因为他乐于见到她的美丽容貌和撒娇示弱的姿态,“小黎不会喝酒,沾一点就又呛又咳的,总要给新人一个慢慢学习,慢慢适应的机会吧?这次我陪您喝,还不好么?”

刘导自是说好好好行行行,刚才见易安黎摇头拒绝时几欲黑脸,但顾悦之这番话又让他保足了面子,他心情畅快,站起身跟顾悦之碰了杯。

易安黎讶异地看着她一饮而尽,十分开心,低下头来,笑了。她想,高高在上的影后竟然会为我挡酒。

顾悦之虽然不曾与季怜秋深入聊过,但她们有一个共同的认知——“如果我熬过最艰难的一段时光,那么我就不会让比我小的女孩再去承受我经历过的痛苦”。

那些痛苦就由她来经受好了。顾悦之举杯喝酒,酒精曾带给她的辣感和痛感消失了,她的感知力仿若死掉,和曾有过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希冀一样,死在了过去的某一天。她想,自己说好要保护小黎,现在大概是做到了吧。

杀青宴在酒店举行,剧组一众人员齐聚一堂。顾悦之这天精神不佳,只想一个人安静待会,她坐在桌旁,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独自出神,再抬头时,发觉席间多了一道身影。

季暇竟然来了。

她之前跟季暇只是见过几面,并无实际交集,二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饭局开始后,投资人做了简单介绍,季暇跟他是朋友,此番是受邀前来的。这种场合当然是要喝的,投资人起身给顾悦之倒酒,五年过去,她由敬酒方变成了被敬的那一个。

她刚入行时曾被起哄过,历经五年,席间无人再说恶俗的话语,站在顶峰的滋味很好,拥有话语权之后,不仅能摒弃恶意的调侃,还有了能够拒绝的资本。

顾悦之捂着杯口,微笑道:“抱歉,身体不方便。”

投资人说:“悦之,这就不给面子了啊。”

制片人说:“哎呀,罗总又不是外人,喝几杯怕什么,陶助理不在,你怕没人送你回去?等会我送你!”

这番反应在顾悦之的意料之中,她思忖着如何回应,季暇在此时开了口,笑着跟一旁人说道:“看看,又是两个跟不上时代的人,以前流行‘感情深不深,全看一口酒’,现在讲究尊重为先,朋友间相处看的是情谊,而不是在酒桌上喝多喝少。观念早就变了,这两人还在用老一套眼光看问题。”

投资人听他这么说,讪讪放下酒瓶:“说得对,现在都不兴劝酒了,咱们的观念太旧,该改啦。”

虽然“躲过一劫”,但顾悦之微妙地感觉到不舒服,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季暇没往她这里看,但她却能感受到他的注视。

饭局结束后,她去洗手间整理妆容。耳饰有些沉,戴久了便顾不上好不好看,只觉得难受。顾悦之侧对着镜子,撩开耳坠下端繁复精致的流苏,想要把它摘下来。

镜中映出她的容貌,易安黎常说她有旁人看了会自惭形秽的一张脸。她喜欢她眯起眼睛的样子,说这样看起来慵懒得像猫,于是她便微微眯着眼睛,对着镜子,想象易安黎会有多喜欢。她今天戴了金色耳坠,长长的流苏垂下来,增添了几分妩媚的美感。但她不太喜欢戴耳饰,摘了一会没摘掉,索性走出门去,边走边摘。

洗手间外头是一条长走廊,墙壁上挂着经典电影海报当装饰品,其中有她的代表作《夜色温柔》。她一边走一边看,目光越过一个又一个相框,最终在自己的背影前停下。海报是暗色调,画面上的她背对着观众,身影寂寥,旁边列着一行小字,是电影演职员信息。

主演,顾悦之,导演,赵秉煊。

她分了神,手指一滑,耳坠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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