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铁丝蛹[上]5(1 / 2)

辛盛望着铁丝网里嬉戏玩耍的孩子。他们在晴空下追逐踢球,绕着树木跑来跑去。一个孩子用力过猛,将球高高地踢到铁丝网外,恰落在辛盛脚下。辛盛弯腰捡球时,才发现这是颗人头,不禁错愕地看向他们。

孩子们一见辛盛,便四散跑开,球也不要了。

头颅早被砂砾磨得稀烂,五官模糊成一片,看不清容貌,摸着骨骼似是女性,怪可怜的。辛盛细细打量一番,心想,死者亲属找不到尸体的头,该多着急。

她坐在铁丝网前,等人来认领头颅,直到黄昏落幕,夜霭朦胧。今天不会有人来了,但明天、后天、下个月、明年呢?尸体的羁绊,兴许不在此时此地,可到了未来某个时空,一定会从此时此地追上来。

清冽月光从天际泻下,照得大地亮堂堂。夜色中,辛盛寻了个旧坛子,将头颅密封装好,又在一棵巨树下亲手刨个坑,把坛子埋在土里。

她日复一日地等,等着等着,八年一晃而过,她成长为十八岁的女子,仍守在铁丝网前的巨树下等。

辛盛没有生活。她衣食无忧,早上起床,晚上睡觉,白天隔着铁丝网用枪射另一侧的鸟。若耗光弹药,就一边在巨树下打坐,一边等人来送弹药。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饭,恢复精神就继续射鸟,不知厌倦。

她生来不爱看长翅膀的东西飞,看了就烦,只想打下来。每每望见鸟儿摔在土中,痛苦地挣扎扑腾,她总在心底窃喜:飞啊,接着飞啊。

可等鸟一动不动,死透了,她又觉得索然无味。无尽的空虚再次追上她。

铁丝网里圈着殖民地佛多霍,辛盛一开工,死鸟就噼里啪啦掉在地上。附近的黄眼儿们偷偷把鸟捡走充饥,辛盛知情,将他们当作无形的观众,日益慷慨地勤奋射鸟。他们捡她射落的鸟,就是为她喝彩,对此她深信不疑。

捡鸟的黄眼儿越来越多,却只敢在夜深人静时现身。人们认为辛盛行为举止怪异,多少沾点心理变态,害怕她将枪口对准自己。因此,辛盛从未正面见过铁丝网里的人。

进入总督府至今的八年里,她无所事事,将周遭飞禽杀了个精光。待到无鸟可射,她闲得心焦手痒,狩猎目标也逐渐扩大:树上蹿的,地上跑的,但凡活物统统不放过。她射杀蝉,射杀甲虫,射杀蚂蚁,射杀玩耍的黄眼儿孩子。

时间对辛盛而言似乎停止了,她每日重复相同的事情,无穷无尽。除了骨骼和容貌随着年龄的方向前进,她没有任何改变。

凝滞的思维将她变成行尸走肉,只为适应触手所及的一切生活。纵然她眼神锐利,枪法神准,林中却再无生机。辛盛曾尝试射杀自己,手指的肌肉不争气,总在最后关头脱力。

世界正悄无声息地崩溃瓦解,意义不复存在,出生奔向死亡。辛盛坐在巨树下,望着白茫茫的天空,逐渐生起将自己埋在泥土中的欲望。浮云游过,蓝天始终如一,但她相信蓝天也不是永恒。

直到裹着红色披肩的少女站在铁丝网前,从另一侧望着辛盛,贫瘠的荒土第一次生出绿芽。

少女实在美丽,像绽开在死寂之地的红花,鲜艳夺目。林间之风掠过,她的长发如海浪飘摇,双眸却如海底沉静。辛盛喜欢她的眼睛和头发,因为它们漆黑深邃,像死。缀上庄严的红,像生。死与生交相辉映,轮转不休,其间蕴含着巨大能量,诱惑人们向她一步步靠近。

这份感动与美,理当是瞬间,辛盛却觉着少女比蓝天更接近永恒。

直到少女的美深深烙印在心,辛盛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多日未曾梳洗,蓬头垢面,连灰突突的衣服也十分丑陋。如此对比下,似乎对方更像总督府的贵人,而自己才是殖民地的贱民。

反差强大,辛盛自觉低微。少女如孩童般好奇的目光钉在她身上,令她无地自容,下意识转身要走。

这时,少女忽然出声:“枪。”

辛盛的身形滞在原地,微微松了口气。原来少女并非盯着自己,而是盯着自己手中拎的猎枪。

“那是枪吗?听说会喷火。”少女懵懵懂懂地。

少女身形隐在雾中,虚幻不实,像是从遥远的地方赶来连接辛盛的梦。辛盛感受到求知的渴望,寂寞八年的内心霎时间被唤醒,连忙殷勤道:“是啊,是枪。你没见过吗?想要的话就送给你吧,我从上面抛给你。”

少女扬起笑容,摇头:“谢谢你,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要。而且,在佛多霍背着这种显眼的东西,一定会被抓起来盘问。”

辛盛生怕她走了,连忙搜罗话题与人攀谈:“你是黑眼儿,不是黄眼儿,所以你不是佛多霍本土人。你从哪里来?我从行代津来。”

少女说:“我也从行代津来。”

捕捉到二人间的共同点,辛盛喜出望外,自觉拉近距离。她一副东家气势,热情道:“你这副打扮,像商人的女儿。来佛多霍做贸易吗?怎么没有随从跟着你?要不要我派人保护你?”

少女说:“我一个人来,独自行动比较方便。”

辛盛问:“看你弱不禁风的,能吃饱饭吗?”

少女闻言,微微红了脸,摇头。

“你多大年纪?”

“十六。” “真小啊。等我一下,千万别走,我马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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