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6(1 / 2)

十月十五,晴。

往北走,天空放晴了,同是万里无云的苍穹,曾经让人看到了寥寥无语的寂寞,曾经让人悟出了海纳百川的气魄,而此刻,只是让人感到一片萧瑟。

是因为寒风起了,还是因为看的人,心境变了?

屋子里有了动静,啪啪啪啪,伴着几声清亮激越的叫声,紧接着一阵杂乱的东西碰撞声音响起,一切归于平静。

司徒静颜就是这时进的屋,只见一屋桌子椅子东倒西歪,邢傲摔在地上,翻倒的轮椅压着他的腿,而他的手上还捧着一只不足三尺长的鸟。

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果然,还没开口,就听邢傲有些恼怒的说:「你看你这只蠢鸟……」

话还没说完,那只鸟已经从他手上跳下来,根本不理他,摇摇摆摆的跳到司徒静颜脚边去了。

邢傲狠狠瞪着它,没说完的话被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呵,好了好了,跟一只鸟生什么气呢!」俯身把那只在自己脚边拍着翅膀跳来跳去的鸟捡起来,司徒静颜笑笑,「我还不是看这只鸟像你才……」

「那只蠢鸟哪里像我!就知道跳来跳去,翅膀明明还没好就一天到晚爬到高处往下冲!烦都被他烦死了!早晚拿去一锅煮了!」说着,就想挣扎着爬起来。

说得那么狠,刚刚还不是冲过来把它给接住了?司徒静颜一边暗叹一连扶过桌子就要过去帮忙,却邢傲一句「我自己来」给止住了。

邢傲此时手脚仍然没有力气,要搬动身上那张不轻的轮椅并不容易,只能用胳膊和腿努力把它撑起来,因为体虚,平衡又很难掌握,这一举动就耗费了他很长时间。

司徒静颜站在一边默默的看着,再看看那只翅膀上还包着白纱却扑腾着依旧跃跃欲试的鸟,嘴角不由微微扬了扬。

这孩子,明明就很像嘛!

奸不容易摆好了轮椅,邢傲气都有些喘不过来了,缓了缓,开始用手肘把自己撑上去。

司徒静颜低下头,抚摸着手中的鸟,看样子是只鹰,只是体型好像比一般鹰要小很多,难道是幼鸟?

当初从猎户手中买下这只鸟,只是纯粹觉得这只鸟的眼神和邢傲很像。

伤而不哀,残而不悲,威而不怒,那种睥睨天下傲气无双的眼神。

「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你就叫小天好吗?小天,要做就要做在九天翱翔的昆鹏哦。」

小岛清悦的响应了一声。

匡啷——邢傲终于坐了上去。

此时他们都还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九天之上能捕大鹏的鹰中极品海冬青。

「傲,怎么样?」

邢傲呼呼的喘了几口气,「我没事。」

司徒静颜只觉得心里隐隐的痛。把小天带回来时,两个在他看来是一般模样。现在小天一天天活泼起来,邢傲却是一天天憔悴下去。

昨天晚上是邢傲第三次毒发,司徒静颜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不让他乱动,害怕他会伤到自己。嘴里塞着布团,他痛苦的呜咽声让司徒静颜心惊,熬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他平静下去后,司徒静颜却更害怕,害怕他会一睡不醒。

他不知道这种状况还会持续多久,但他知道这时间的长度一定不是个让人愉快的数字。

「今天我再去一次,」在邢傲的轮椅边俯下身来,抱住他的肩膀,「我会让他同意的,相信我。」

入夜,湖边一片寂静。

司徒静颜站在湖边,远远望着桃林边的那座小院。

寒舒临死前,曾要他到这理来找人,那一番话说得不甚明朗,司徒静颜只确定了一件事——那人,能解百毒。

不敢耽搁,一路寻来此处。谁料那人看过之后,平静的抛下一句话:「准备后事吧。」

邢傲坐在轮椅上,等他说完,也平静的回了一句:「你撒谎。」

「哦?」那人倒是不惊不恼,就准备起身离去。

邢傲在他身后说:「为我把脉之后你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说明我身上的毒根本没有超出你想像的范围。你的情绪,只在看到我进门时变了一下,那一下你就决定不医我了。」

那人淡淡的笑了笑,「我的情绪波动也许是因为没见过你,我后来来眼神没有变化也许是因为我的确救不了你,没有什麽好奇怪的。」

「一般大夫不会有道般平缓如水的气质,那分明是看惯惊涛骇浪的人才磨练的出来的。你不想救我,是不想再涉足江湖纷争吧?」邢傲冷声道:「请你相信,我既然来了,就只有我能帮你维持你现在的生活。」

那人侧侧头,走了过来,「有意思的小子,」俯身在邢傲耳边低声说:「可惜我不是你所威胁得了的人。」

依旧平缓如水的语气,邢傲心一惊,那人已漫步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司徒静颜将邢傲托给龙坛的人,天天跑过来求医。

别的人见了,都奇怪的问,那人只是笑笑答:「这人犯痴,非要我去救一个救不了的人。害我每天睡觉都睡不好。」说着,又对司徒静颜道:「都说我不行了,你趁还有时间,去找别人吧。」

那些往来的人开始还跟着劝他,后来也跟着怨他胡闹了。

那时天还没放晴,户外总是寒气逼人。司徒静颜本就畏寒,来的路上伞又被他心软送了路人,天天淋着雨守在门外,还要被来来往往的人说上几句,想也知道是那人故意安排的,司徒静颜也不辩解,仍然只是每天站在门边等。

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这般求过人。

几天下来终于快熬不住时,那人终于端了碗姜汤出来。

「这样吧,如果你能给我我想要的,我就医他。」

不等司徒静颜开口,他又笑笑说:「不过要小心,你们只有一次机会,而且,时间不太多了。」

和阿岳住在一起的是个很和善的姓白的中年,也是这片桃林的主人,饱经风霜的脸上隐约还能看出当年的英姿。

又是几天过去,那中年人每天忙着给落叶的桃树剪枝。有病人时阿岳会在屋里给他们看病,没病人时会出来陪那个中年劳动。这是个民风纯朴的小镇,看得出镇上的人都很喜欢他们,就算不求医也会时常带点吃的用的东西过来串门。

曾经过大风大雨而如今过得这般悠闲自在的人,究竟还会想要什么?

司徒静颜实在是不知道。

转眼又是一天,直到夜深人静,司徒静颜仍在湖边站着。

今晚的月亮很圆,很亮,很寂寞。

一股寒风袭来,司徒静颜不由缩了缩身子,对着天上的月,他忽然很想哭。

师傅,我觉得自己快熬不住了。

师父,每天看着邢傲一点一点憔悴下去,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太痛苦了!一边对自己说也许那人真的一点也不想救邢傲,一边又对自己说不要灰心事情还没到绝路总会有转机的,脑中两个想法剧烈的碰撞着,每天绷紧了神经小心的思量,好怕一步走错换来满盘皆输。

我真的快熬不住了,我真怕自己一冲动就会干出什么傻事来。

师父,你若是在天有灵,帮帮我……

正想着,小屋那边忽然有了动静。司徒静颜一惊,本能的反应脚下一点掠进桃花林中藏了起来。

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

脸看不真切,但那身形无疑是阿岳的。

他这时候出来做时候?司徒静颜好奇的望过去,只见阿岳仰着头,似乎是在看天上的月。

他抬起了手,司徒静颜猛地一颤,他听到了萧声,那么美那么婉转寂廖的萧声。

心咚咚的跳起来,这乐曲,这乐曲——

抬头看了看天,冷月依旧无声,他却仿佛能感受到那熟悉的目光,远远的望着自己。

摸了摸手腕,也许,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十月十五,晴。

风萧瑟,星惨淡,月清冷。

有萧声起,悠运孤寂。

有刀舞出,婉转静漠。

刀光一起,惊了鸟,惊了风,惊了夜色——

却惊不了那吹萧的人。

于是萧依旧,

舞依然。

由悠远到雄壮,萧音声声攀高;

由婉转到激昂,刀舞刀刀绚烂;

转瞬间,各臻极至。

刀光一飞冲天,映着银色的月光,迎着吹萧之人扑面而来;

萧声,却是嘎然而止。

那双眼睛看着月,看着负月光扑面而来的刀光,甚至没有眨一下。

风一啸而过。

司徒静颜收了刀,心还在卟卟乱跳。

司岳收了手中萧,却是转背便直接向小院走去了。

「前辈,等等!」见司岳竟然就这么走了,司徒静颜急忙出声。

直觉的意识到,若是错过今晚,他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司岳站住了,却没有回头,更没有说话。司徒静颜喘着气,一时无语。

萧声起时,他终于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记忆里那数不尽的画纸上模糊的背影,那清冷至极的人醉了酒时嘴里含糊的话语,终于都变得清晰起来。

这个人,就是师父当年痴狂的恋着的、那个武林中传奇般的人物——无光?

「你还有事么?」

清澈的声音响起,把司徒静颜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一愣,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的话,我要睡了。」司岳说完,又一次迈开了步。

「等等!你还记得那时的承诺吗?」

「你指哪一个?若是说我答应你救那孩子的条件——」司岳顿了顿,「我刚刚给了你机会,可你没有把我要的给我。」

司徒静颜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他要的,他要的——竟真是要死在这刀下?

若是不做,他便不救邢傲;

可他若死了,又如何救得邢傲?

这——算个玩笑么?

换作以前,光是司岳的身份,足以让司徒静颜心中介怀,再加上此情此景,恐怕早已按不下性子。

眼见司岳越行越远,司徒静颜第三次开了口:「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

经历了蠡仲、寒舒的死,过去深深困扰着他的事,已渐渐明朗起来,如今的他,心性比起过去已成熟了许多。

死亡不过是最无奈的报复,悔恨才是报复的最终目的。

一如寒舒,对他来说,活着已是地狱。

隐隐听见司岳的轻笑,司徒静颜定定神,迅速却无比清晰的说:「你欠的那个人不是我,要憎恨还是要宽恕我无权做主!」

司岳终于停了下来,衣襟在寒风中飘荡。

「而且,」司徒静颜顺顺气,轻声道:「我想你想要的,他其实早就给了你。」

——阿岳,你会不会爱上我?

——阿岳,你为何不爱我呢?

——阿岳,我给你自由好不好?

——阿岳……

「你知道吗?他曾经跟我说,若是他能让我爱上他,他就带我走,」司岳低着头,玩转着手中的萧,轻轻笑了笑:「可是我爱上了他,他却没有履行他的诺言。」

那孩子,从来没有恨过自己呢!

真傻……

司徒静颜一滞,这么轻易就说出了口的爱,师父,他有没有听到过?

「我……」

「啊?是……」

「可是下药了,明天带他过来吧。」司岳说完,再没有停留,直接走进院子里去了。

也许是因为震惊,直到木门关上,司徒静颜才终于回过神来。

回身关上门的一瞬,肩上蓦地一暖。

「尘——」向后一靠,贴进那个宽阔温暖的怀里,「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司岳扬了扬嘴角。

「回屋休息吧。对了,那个年轻人,很像我以前看过的一个人……」

司岳一下子转过身来,「你看过?」

「是啊。那个人在湖边跳了一夜的舞,后来不知怎的昏倒了,我把他背到屋子里来,他昏迷的时候还在流泪……」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好像是你回来前一两年吧——对了,他还跟我说你一定会来的……」

司岳睁大了眼睛,目光渐渐迷离起来,「原来,他们都知道……不仅寒舒知道,连惊穹,也知道……十五年,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惊穹——」喃喃念叨着,靠在白羽尘怀里阖上了眼睛。

寒舒不告诉自己,当然是为了利用自己;

惊穹呢?惊穹,是因为爱着自己所以出不了口吗?

惊穹,原来你也有瞒我的峙候,你也有说不出口的时候……什么都看的那么透彻的你,甚至从来不会恨人的你,那般清冷那般悲天悯人的你,原来终究也不过是个,凡尘中有血有肉、会伤会痛的人!

我曾经怎样的伤过你啊!

「阿岳?没事吧?」

司岳摇了摇头。

惊穹,你对尘说那样的话,是因为你知道以我的性子,在挣脱一切束缚之后,终会寻到这里来吧?

那般苍白却又是那般水晶玲珑的孩子……

若是时间能倒流呢?若是时间能倒流,一切还会不会一样呢?

司岳听见了心上那道仿佛不会愈合的伤口,流血的声音。

「尘,我觉得我自己幸福的有点过分。」 白羽尘愣了愣,搂紧了怀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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