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1 / 2)

秋高天朗,城郊旷野。

露天的酒肆里,女孩把红牙板敲得清悦。

露天的酒肆外,镖师的斧刃亮得冷冽。

酒肆里,女孩一曲未完,袅袅的余音尚在清风中缠绵。

酒肆外,镖师们已护住镖军大喝起来:「来者何人!」

乍然出现两个老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听了镖师这一声呵斥,一个嚎啕鬼哭,一个阴森怪笑,阴风顿起,霎时间飞沙走石,乌云蔽日。

女孩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坐在不远处的一白衣青年,五官俊雅,面如冠玉。见女孩回头,把头微微一点,似是安慰。

好个温柔细致的人!女孩暗忖,不由心安。再向外望去,只见一片昏天黑地阴风凄凄,黑雾之中人影闪动,伴着阵阵鬼哭怪笑、兵刃相交之声,看不真切。正待相问,忽见白衣青年略一颦眉道声「不好」,双手在桌上一推即长身而起。

阴风已消散殆尽,现出了天地本色,天仍是那般空旷辽远,风仍是那般轻柔婉转。

一干镖师如噩梦初醒,正要喘气,目光一转,刚落到一半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这之中,神经崩得最紧的莫过于洛日。洛日年方二十,年纪轻轻已出镖数十次,身经百战,为当世武林青年才俊之一,使一对长柄小斧,以快著称。此刻他一脚前跨,斧已挥到一半,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因为那名唤孤魂的老人就在他的身后,而孤魂手中的木拐正抵着他背上的死穴!

孤魂招式同样出到一半,他保持这个姿势,也不敢动。

因为那身如长虹的白衣青年,正立在他的木拐之上!

「劫财而已,何故要伤人性命?」

青年的声音清朗悦耳,听在孤魂耳中却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一滴汗水,从孤魂的额头渗出来,慢慢滑下。

「大哥——」外号野鬼的高胖老人哭丧着脸,撇吓对手,小心翼翼的退到孤魂旁边。

刚刚旁人虽然没有看清楚,他却是知道的——就在他正要痛下杀手之时,这青年忽然在他的太阳穴上点了—点。

只是轻轻一点,甚至没有用什么力,却恰恰选在他运功到最紧要的时候,不偏不倚的点中了他的罩门。

那么快,那么轻,如果不是他运起的一身功力被这一指全部点散,他可能都不会知道这青年已靠近又远离了。

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罩门的?

刚刚,如果他想要自己的命,自己能不能躲过?

也许到了地府,都还不知自已是怎么死的吧?——思至此,野鬼出了—身冷汗。

江湖规矩,人情世故,野鬼不如孤魂懂得多。所以他现在只是老老实实的站在孤魂身边,等待孤魂做决定。

孤魂同样是冷汗涔涔——与野鬼情况相似,在确定洛日不是他的对手后,他一拐递出正要夺命时,这青年忽然就点在了他的木拐之上。

一坠,一起。

泰山压顶般千斤一坠,在孤魂突袭过来猛然受挫之时,又如鸿毛般的浮起,那汹涌的功力一下失了目标,在瞬间便散开了。

力道、落点拿捏得恰到好处,一点便卸了孤魂的功力,让他再不能前进半分。

孤魂野鬼功力散去,阴风也随即消散了。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孤魂怕,比野鬼更怕。

不仅仅是因为他当下便知道这青年在瞬间轻易连挫了他们二人,武功修为远在他们之上,更因为他知道这青年是谁!

太大意了,竟然没有发现这人也在场,否则架把刀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敢在此时此刻劫这趟镖!

孤魂暗骂自己,脸上却还努力陪着笑,「不知二公子在此,小鬼们放肆了。二公子大人有大量,饶小的一回吧。」

孤魂那张又干又瘦皱巴巴的脸,笑起来便如一团揉在了一块的纸,说不出的诡异难看。就连孤魂自己也在心里埋怨,都怪自己平时阴笑得太多,此刻就是想装一副圣人面孔一时之间也装不像了。

青年只是轻轻点在他的木拐之上,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青年不动,孤魂当然也不敢动,只能保持这个姿势。等了半晌,见青年不答话,孤魂心一横,脸皱得更厉害,「二公子,你就饶了小的吧!……小的兄弟俩,这么大把年纪了,—辈子只知道习武,到老了才发现什么亲戚朋友都没有,人总要混口饭吃,我们两个老头子,无依无靠,又没有什么手艺,小的也是—时迷了心窍,才干了这档买卖……二公子,小的自知有罪,你看在我们也活不过几个春秋的份上,就饶了我们这回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旁人看那孤魂的脸皱成—团,声音又尖又细,不知他是在哭还是在笑,又见他大把年纪了,在这青年面前一口一个「小的」,只觉得十分可笑,偏又不敢笑出来,毕竟那孤魂的木拐还抵在洛日后背的死穴之上。而在场操纵着生死大权的那人并不是他们。

青年没有笑,只是悠悠的说:「你们杀了那么多人,可给过他们辩驳的机会?」

孤魂双腿一软,心道今日难以善了,几乎就要跪下,却不敢松手,只能颤声道:「二公子!小的知道错了!你——你今日不放过我也罢了,你就放过我这兄弟!他心思本单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听我的话,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二公子,不知者无罪,你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孤魂话一出口,倒是野鬼先有了反应,忙道:「大哥!」

「闭嘴!你不要说话!」

「不行!大哥!你也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若不在了我一个人如何过!」

「说了你给我闭嘴!」

「反正我不知道他是何人,横竖一死,兄弟我今天跟他拼了!」

话音未落,只见阴风突起,如惊涛骇浪一般汹涌而来。

女孩在酒肆之内,看得大惊,一干镖师反应不及,孤魂又手脚被制,只能眼睁睁看着野鬼手臂忽然伸长,一双枯爪就朝那青年抓了过去。

青年了然般的微微一笑,双足便腾了空,乘着风势如轻叶一般飘远了。

野鬼只道是生死一线了,哪肯罢休,大叫一声:「大哥快走!」带着阴风向那道白色的身影直追过去。

紧要关头,再顾不得什么有所保留,野鬼一身阴功硬是在瞬间被他运至极致,一时之间阴风大盛,夹杂着一股沁入骨髓的恶寒,普通镖师在这阴风之中根本站不住脚,饶是有内力深厚的,硬生生挺住了,也因为被入骨寒意所侵,难以动弹。

只有那白衣青年,身若鸿毛一般,只是顺着风在空中飘走,野鬼追得急,他也走得急,野鬼追得慢了,他也走得慢,就保持着那两步远的距离,却总也赶不上。

青年的动作是潇洒俊逸的——便如天边悠悠飘荡的一抹白云;

青年的姿态是轻盈婉转的——便如新泡的茶上袅袅生起的一团白雾。

青年的神态是闲适自在的,仿佛并不是在和高手过招,只是兴致来了,在迎风起舞——青年此刻正与野鬼相缠,无暇顾及左右,又无其他人是孤魂对手,孤魂若要保命,大可一走了之,或是擒了他人相要挟。可孤魂没有走,也没有再与他人缠斗,他甚至扔下了手中的木拐,只是大呼求饶。

被孤魂这一呼,野鬼一分神,动作不由滞了一滞。

一滞之间,青年猛然提气,迎着野鬼白驹过隙一般刷的便擦身过去了,快得野鬼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觉得前白光一闪,耳边传来孤魂一声凄惨的长啸,胸口一闷,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射而出。

孤魂见青年出手,惨然长啸一声,一手抓起木拐飞身而出,只见那白影又是一闪,已不见了踪影。孤魂也不转向,只是急急向野鬼行去,一手抓着兄弟的胳膊,正要痛哭,却见野鬼吐了几口鲜血便站定了身子,有些诧异的摸了摸脖子,似乎只是被内力反扑所伤,并没有什么大碍。

青年的声音朗朗自两人身后传来:「你们尽管记得你们此刻生离死别的心情!你们只道自己手足情深,却不知以前枉死在你们手上的那镖师,家中也有等他们回去的父母妻儿吗?」

瞬间经历生离死别,又听青年此言,孤魂已知青年之意,转过身愧然:「二公子……」

「你不是我门中人,不必如此称呼我。居有悔意,你们去了吧。」青年面色温和,淡然道:「你既知我身份,自知我的手段,今后该如何,你心中自有分晓。」

众镖师见青年竟要放人,正想阻止,孤魂已拉着野鬼向青年深深鞠了一躬,飞速离去了。

「怎的就让他们走了!」一个镖师一时忍不住,大叫起来。这孤魂野鬼专干劫镖的买卖,加之武功极高,手段狠辣,一直是镖师们的大忌。今日好不容易见他们受制,还来不及高兴竟又让他们给走了,怎不叫这些镖师们心急。

青年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哼!看不惯?看不惯你自己去抓他们回来啊!」

说话的,不是洛家的镖师,不是白衣青年,不是那卖唱的女孩,不是之前在场的任何人。

说话的,是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带着一只狰狞鬼面背一蛊药箱的青衣人,虽然看不到脸,听声音倒是年轻得很。

白衣青年有些无奈的笑笑:「怎么是你寻过来了?」

「哼!寻过来的是我你不高兴?」那鬼面人仍是冷冷的回答:「竟然留下封信就跑了,且不说你到哪里去,本来是大哥要来找你,大家不知道你去了哪,叫他东南西北都找找,他倒好,一早上出去,往东行了一百里,再往南行了一百里,然后往西行了一百里,最后往北行了一百里,绕了个圈子,不到一个时辰就转回家门口了!」

这等脚程,听在旁人耳里煞是惊讶,白衣青年听了却是大笑道:「不愧是大哥!这种迷糊事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听二人这般说,又见了那白衣青年的武功,洛日对他们的身份猜得一二,心中虽是震惊,仍上前一步抱拳道:「令日多亏大侠相救,请教大侠尊姓大名,救命之恩,他日定涌泉相报。」

话音刚落,鬼面人一转身,又是一声冷,「你这人倒有意思!初次见面,你就一口一个『大侠』,你凭哪点认定了我二哥不是邪魔歪道之徒?你要问别人名字也不知道先自报家门,人家还没回答你就说什么要报恩之类,好像别人告诉你名字就为了要你报恩似的,你这是叫别人说好还是不说好啊?」

几句话直说的洛日汗颜,一时之间却又无可反驳。倒是那白衣青年温和的笑笑,回答道:「尊姓大名谈不上,复姓司徒,双名静颜。我这兄弟名唤冷无心,就是舌头毒,不必跟他计较。」

「哼!我不跟他计较算好了,他凭什么跟我计较?」冷无心继续冷声道:「你也有意思,这个时候跑到江南来做什么?」

「我在北方待久了,出来散散心而已。」司徒静颜淡淡的回答。

「散心?哼!眼看着那邢傲就要成亲了,你这时候跑到他的地盘上来散心,你倒还真会挑时间地点啊!」

虽然心里多少猜到点,洛日乍闻「司徒静颜」四字,又听那鬼面人那般说,还是忍不住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俊雅清逸的男子来。

——这就是地狱十阎罗之一,稳坐地狱司第二把交椅的人;这就是那个冷酷残暴的龙帝为之倾心的男子;这就是那个碎梦楼楼主扬言要娶的男子。

——只手遮天碎梦楼,坐拥风雨地狱司,翻手为云覆手雨龙坛,这黑道中最其实力的三大帮派,最有势力的人……

——这个倾倒天下枭雄的男子……

「看什度看!这只招子不想要了吗?」一声冷冷的喝斥在耳边响起,洛日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有些尴尬的移开目光,却不期遇上了他人相似的神色。

刚刚盯着他看的,果然不止自己一人。毕竟一年前龙帝与他的事也算是闹得满城风雨,江湖中早已人尽皆知了。

冷无心似乎对他们这种举动尤为生气,一声暴喝之后,本就冷冰冰的态度,更是显得寒气逼人。反观司徒静颜倒是处之泰然,丝毫没有尴尬愠怒之色。

这样一来,反倒是洛日觉得无地自容了。好在洛家随行的还有洛如钟。洛如钟年过五十,在洛家镖局德高望重,比这些小辈沉稳得多,关键时候拍拍洛日的肩大笑道:「久仰地狱司秦广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质不凡,都把我这小兄弟给看呆了,失礼之处,还请公子见谅。」短短几句话,一个偷粱换柱就把尴尬给掩饰过去,然后不等回答,又抱拳道:「时候不早了,交货心急,容我们先行一步。」

眼看冷无心又准备开口,司徒静颜一扯他的袖子抢先道:「既有要事,令日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见。」

说罢洛如钟领着众人行了礼,不再多言,押着镖车启程。洛日忍不住回头偷偷去望,一回头便见那鬼面人也转过头来,似乎正冷冷的盯着他,连忙把头扭了回来。

也难怪冷无心会生气,任何一个男子被人这样看都会觉得生气吧,即使那目光甚至充满了欣赏。

回了酒肆,与那卖唱的女孩闲聊了几句,道声「风尘之地总作不得归宿」,留下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钱袋也拉着鬼面人离去了。等女孩看了袋中之物奔出酒肆之时,已不见了两人的踪影。

***

司徒静颜与冷无心入城时已是日暮时分,城门口仍是人来人往,入了城更是热闹。江南一带往来商客本就繁多,加之近日将有大事,繁华更胜往日。

不同的是,往常来往的多是商旅或是出门游玩的富家子弟,如今来往的客人却大多是江湖中人,其中更不乏各大门派的精英才俊。

司徒静颜与冷无心也不诧异,入了城便直奔城中最大的青楼——相思楼去了。

江南最出名的青楼,叫相思楼。

江南最美丽的女子,叫相思。

江南最美丽的女子,最爱坐在相思楼中,坐在层层青纱帐内,拨弄她的琵琶。

相思并不接客,就连真正看遇她容貌的人也没有几个。可仍有无数人为了这样一个看不清摸不到的女子,如痴如狂。

司徒静颜和冷无心进了城,便是直奔这相思楼而去。此刻两人正坐在相思楼幽院间风雅别致的小屋中,品着清茶与一女子闲聊。

茶是好茶,人更是妙人。白雾袅袅,却比不得女子一举动间的轻盈,馨香四溢,却遮不住女子轻启朱唇间的清香,堆绿叠翠,却抵不过女子一颦一笑间的妩媚。

这个惊世的妙人儿,自然便是江南第一美女——相思。

「相思,那些人来了,一掷千金,就为了那么远远的坐着看你调琴?」

「月夜调岛琴,相思此何极。他们来,只是看一份美丽的相思罢了。」

「相思,你不接客,甚至不见客,倒是怎样拴住这些人的心的?」

「二哥难道没听说过『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么?」

司徒静颜放下茶杯,笑道:「他们只道你名相思,便把你当作『相思』的化身,若是知道你的姓,怕是要退避三尺吧?」

冷无心接着道:「哼!若是了解到这个人,何止是退避三尺,恐怕是要闻风而逃了。」

话音未落,只见女子好玩似的轻轻一弹指,冷无心左手连忙一抬,只听屋内骤然响起两声异常,一声清脆,一声沉闷。接着便是女子银般的笑声:「小弟,你还不够资格惹你姐姐。」

冷无心不答话。他手中茶杯已空,茶水溅了他一身,样子好不狼狈。一根银针静静的躺在地上。

刚刚那一瞬间,女子和冷无心几乎是同时动手,冷无心射出一根银针,女子发了一指,那一指震落了冷无心的银针后击在冷无心手中的茶杯之上,震得水尽出而杯未裂,此等功力已是登峰造极,对轻重的掌握更是已达随心所欲之境。

「好功力,姐姐果然厉害!」沉默片刻,冷无心赞道,接着冷冷的丢下句:「哼!我总会赢得过你。」起身出了房门。

冷相思嫣然一笑:「哪里,是二哥你性子太温和,才次次让这小子占了上风。」

这绝色女子名相思,却姓冷。

眨眼红颜老,弹指相思冷。

这江南第一的美女,便是地狱司十阎罗中排行第二的楚江——弹指相思冷相思。

笑罢,冷相思开了口:「听说这次是二哥要来江南,不……」本想调侃一下,说了一半,见司徒静颜似乎没有听她的话,也便没有再问下去。

司徒静颜此时正饶有兴趣拨转着桌上的茶壶盖。壶是景德镇的上等白瓷,白里泛青,极为雅致。壶盖上绕一圈刻着「清」、「心」、「也」、「可」、「以」五个字,转来转去,便成了:

清心也可以

心也可以清

也可以清心

可以清心也

以清心也可

这是茶壶盖上常见的刻字,写的本是饮茶的妙处,只是应了此情此景又是另一番含义。冷相思看了自然知道,司徒静颜此举实是在答她的话了。换了是冷无心在此,以他那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必是又要大大说上一番。冷相思却是慧质兰心。见司徒静颜不想谈起,顿了顿,换了个语气询问道:「我们城中近来会有大事,二哥可曾听闻?」

「龙坛与洞庭王联姻,这么大的事,我早在北方就有所耳闻。」 「那二哥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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