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雪晴14(1 / 2)

再一次见到水惊穹,是十二年之后的事了。

十二年来,寒舒宠我日胜一日,我却知道,当他坐在那个溢满月光的房子里对月独酌时,想的是什么。

即使是淡漠如我,都忘不了那个满头银发的少年在月光下不经意的一回首,是怎样惊煞人心的风景。

我是在一个小小的酒肆中找到水惊穹的,他仰着头往口里灌酒,脸上依旧是无拘无束悠然自得的笑,满头的银发随意的披在身上,流光溢彩中满是主人的不羁与轻狂,在他身旁,一如既往的环绕着一群美丽的女子,一个个怡然自得的抚弄着不同的乐器。

「阿岳!」看到我的第一眼,他惊喜的叫着扑了过来,「真的是阿岳!」

「惊穹,好久不见。」我微笑着跟他打招呼。

他忽然敛住笑神色凝重的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阵,又扑哧一下笑出来,「我相信你是阿岳了,只有阿岳才会用这么轻松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也相信你是惊穹了,也只有惊穹才会用这么轻松的语气跟我说话。」

同样的话语,一时间两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一屋子的女子都安静下来,有的哀怨的望着他,有的警觉的望着我。

「哎——我不行了,不能再笑了。」水惊穹一手捂着肚子,忍着笑跟他的女子们说,「我要走了,你们,保重啊。」

「公子……」

没有人阻拦,水惊穹跟我出去时,我听见屋子里传来低泣的声音。

此时正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时节。水惊穹的笑是在听到一阵银铃声时停住的,我于是也停下脚步,顺着他的眼睛望去,一个女子赤着脚在雪上忘情的狂舞,身上串串银铃清脆的吟唱。

水惊穹停了停,走了过去,在一步之外停下了脚步。女子静了下来,痴痴的望着水惊穹,水惊穹伸出手,轻轻抚过女子的脸颊,笑了笑,转身向我走来。

「走吧。」他拉着我,身后的女子仍是静静的站着,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两行清泪顺着她美丽的脸颊滑落。

笑着摇摇头,水惊穹还是那个水惊穹啊!

十二年不见,水惊穹越发的清俊了,水惊穹不是美人,只是看了他天下美人难再入眼,他是天上那轮最清冷的月,一个微笑便令月下群芳皆失色。

毫无疑问,水惊穹是个传奇般的人物。十四岁便继承水帝之名,成为雄霸江湖的龙坛中五大实权者之一,跺跺脚都能令整个江湖为之颤抖,论才智,他十四岁便已成为龙坛当之无愧的第一军师,论武功,他的行云流水夜岚刀《奇兵谱》上位列三甲,而唯一能与他一争高下的赤帝十二年前便已入了土,论威信,我毫不怀疑,即使是失踪了十二年,如今的水惊穹一声号令,仍有动摇整个龙坛的实力。

无论从哪方面看,水惊穹都是最强的,而同时,他又是最弱的,先天的疾病,令他时时都徘徊在死亡的边缘,无论多高的地位,他的命从来都是掐在别人手中;本身体弱不适合习武,水惊穹的武功靠的是衬手的武器和巧劲,若是赤手空拳恐怕他连一个村夫都伤不了;更别提中了我的红尘醉,只要熏起迷魂引,就能令他丧失行动力,任人宰割。

这样的水惊穹,拥有世人向往的一切却又一无所有的水惊穹,狂傲不羁却又被层层枷锁紧紧锁住的水惊穹,几乎天下的女子都爱他,几乎天下的男子都想得到他。

这样的水惊穹,连我都似乎免不了为之心动的水惊穹——

「惊穹,这十二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呵呵,我带了两个小孩。」

是吗,我笑,这样的水惊穹,早在十二年前就该杀了他。

水惊穹领着我,上了山头。那里,有一座孤零零的坟。

看着水惊穹的神情,我便猜到这地下躺的是谁。放眼望去,其实是好地方,睥睨天下,只是,这些高高在上俯瞰世人的人,原来都是一样的孤独么?

「我来看你了,赤。」水惊穹笑笑,抚上那什么都没有刻的墓碑,「你叫我活着,我便活着,十二年了啊,这么冷的地方,我活了十二年了。」他抱着墓碑弯下腰,闭上了眼睛,「十二年了,你有没有一刻,一个剎那,想过我?」

我默默的看着,没有说话。

「阿岳,能为我吹一曲吗?」

我举起了箫,音符流转时,我又看到了那惊世骇俗的舞蹈。

如同最轻盈的精灵在摇曳的草尖上跳动,那样轻逸的舞,本不该属于这个混浊的凡世。

「阿岳,你还记得这支曲子啊!」他似乎有些兴奋。

我转了转手中的箫,淡淡笑着说,「笨蛋,你为我写的曲子,我怎么会忘记。」顿了顿,我接着说,「你的行云流水,又进步了不少呢。」

水惊穹自嘲的笑了,「唉,阿岳就是阿岳,你永远都可以一边拿真心与人,一边冷静的算计一切。」

「不过我还是好喜欢阿岳叫我笨蛋。」他忽然又补充了一句,眼中瞬间闪过的光华,我不懂,那不是我该懂的东西。

那天晚上,水惊穹领着我在山下的屋子里休息。无人居住的屋子,却有劈好的木材和准备好的干粮。水惊穹没有解释,我也没有问。

我们都是太过聪明的人,我们都知道此刻为什么会在一起,明天又将去向何方。

半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一直睡得很轻,我其实害怕做梦,梦总会现出一个真实的自我,在梦里,我总是被困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浓黑中,哭不出声音。

起身,下了床,推开房门,却发现水惊穹披着被子抱着膝盖坐在生着火的炉子旁。

「惊穹,不睡吗?」

听见我的声音,他抬起了头,「我不敢睡。」

「为什么?」我走到他身边靠着他坐下。

「我怕黑。」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眨眨眼睛,调皮的说。

我拿火钳拨弄着炭火,「冷不冷?」

「冷,好冷哦。」他撒娇似的说,钻到我怀里来。

我拥着他,我知道我暖不了他,那个能给他温度的人,已经不在了。

许久,他忽然在我怀里小声说:「阿岳,阿岳,他骗我的是不是?」

「惊穹——」

「他明知道自己会死,还在前一天晚上抱了我。我那时哭了呢,我说这一次之后,别人再给不了我温度了。他还是抱了我,对我说了那样的话,他明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他明知道我会为了那些话做出什么事。阿岳,阿岳你告诉我,他骗我的是不是?」

我叹息,「惊穹,什么人能骗得了你,又何必借他人之口?」

「阿岳,你真是,这样小小的请求,你都不答应我。」水惊穹的笑容变得透明而脆弱,「你真要逼疯我才甘心吗?」

「阿岳,别人骗不了我,只有你,这世上,真正能算计我的只有你。」

我摸着他满头的银丝,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让他一夜之间白了头的晚上,「惊穹,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啊。」

我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只是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而已。

「真的,阿岳给我的,都是真心,我明知道阿岳想算计我,还是躲都躲不掉。」他喃喃的说,「阿岳,你其实是个性情中人,每一次都付出真心,这么多年算计别人,也算计自己,阿岳,你苦不苦?」

「无光不觉得苦。」可是阿岳苦,阿岳总在梦里,哭不出来。

「阿岳,你又有话,不肯告诉我呢。」水惊穹偎在我怀里,玩着我的头发,「你知不知道,我好怕黑,好怕自己醒不过来,每次闭上眼睛,再睁开,总会错过一个重要的人。」

第一次,是他的父亲,第二次,是他深爱的人。

「我好怕会再错过什么,阿岳,我一直不敢睡,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控制不住会昏倒,最长的那次,昏睡了三个月,醒的时候,我都差点疯掉了。」

我无声的抱紧了他,在我眼中,他永远是那个苍白脆弱的少年。

那个喜欢围着阿岳转的十四岁少年,这十二年,没有再睡过觉吗?

「有时候,他们会点迷魂引,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配方,中了你的红尘醉,我逃不了。那些人,给不了我温度,有时候他们会拿刀子,一刀一刀,看着我的血流出来,他们会问我这样的温度够不够。后来他们在我身边睡着了,我很痛,很冷,可我不敢睡,不敢闭眼睛,我想喊,我不敢喊你的名字,我怕他们会知道你就是无光,我不敢喊赤的名字,我怕青姐姐会伤心,结果我只敢喊我父亲,我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到,听到了,会不会伤心……」

那个苍白的孩子,甚至不知道如何恨伤害他的人。

「惊穹,惊穹,对不起,对不起……」

「阿岳,你会不会为我哭?我都为你哭过,为赤哭过,我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为我哭。」

「你的那些女子,会为你哭。」无光不会哭,阿岳,哭不出来。

「阿岳,你又不肯告诉我呢。」他的笑容,越发的透明了。

「惊穹,恨我好不好?」

「不好,我不恨阿岳,我爱阿岳啊。」他抬起头,轻轻吻我的唇。

我没有拒绝,顺从的躺下,任他脱去我的衣服,「惊穹,其实你跟我一样,都知道如何让对方伤心。」在高潮的时候,我终于开口,再次重重的伤了他。

「阿岳,你会不会爱上我?」

「我们都是太冷的人,惊穹,我给不了你温度。」

他伏在我身上,泪水湿透了我的胸。

无光就是无光,同是《奇兵谱》上位列三甲,一个按他的计划失去了生命,一个已被他逼得近乎崩溃。

轻轻吻去惊穹的泪水,阿岳心疼的摸着惊穹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疤,而无光却在想,这个害怕黑暗的人,如果在他的药里加些会让人失明的药,一定可以逼疯他。

阿岳不会哭,从今晚开始,阿岳不敢睡,阿岳会在梦里,在令人窒息浓黑中,哭不出声音。

接下来的几天,仍是没有任何人打揽我们。两个人像极了出游的好友,一路游山玩水,在冰天雪地的日子,我和水惊穹游玩起来却是兴致高昂。晚上两个人都睡不着,水惊穹于是夜夜与我厮摩。我由着他,他要,我就给。接近目的地时,他对我越发粗暴起来。有时候我会摸着他的脸,告诉他,他身体本不好,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我会心痛。」我说,听了,他会笑,笑倒在我身上,我看见他的肩不住的颤抖,我的胸口,一片冰凉。

那时候,我的心,真的很痛。

*** 龙坛雄伟的龙门前,一反常态的一个人也没有,冰雪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光,冷冷清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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