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华梦12(1 / 2)

故事开始的时候,我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上一家平平凡凡的酒店里酿酒。

我在这个小镇上等人。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我是幸福的,因为在一个叫鄄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桃花林,有一个人在那里等我。

有人等的人,是幸福的。

「话说《奇兵谱》纪录天下奇兵,咱们今天说的,名唤斩空刀!」

啪——堂木一拍,甄青又开始说书。

甄青其实算不得一个很好的说书人,但听书的人还是很多,我们这里是个小地方,当地人大多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听到甄青说《奇兵谱》,说侠士,说种种江湖异闻,都听得目瞪口呆。所以甄青的生意总是很好的。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叫上一斤一丈天,慢慢喝。

他好像总是在看窗外的行人,我却知道,他其实是在看我。

他喝着我酿的酒,看我。

「……斩空刀,八尺有余,厚重无刃……」

人群就起哄了,「没有刃的刀,难怪会斩空。」

「非也非也。」甄青学着读书人晃着脑袋,「斩空刀从不斩空,斩的是虚无,伤的是人心。」

人群于是又闹哄哄的,吵着要听下文。

我穿过闹哄哄的人群,朝窗边走去。

「……当年龙牙扛着斩空刀,刺杀大将军穆水怜。穆水怜何等人物,统兵数万,号称卫国大将军!话说那天穆水怜领兵南下剿匪,行至碎石岭,龙牙就扛着一把刀,一壶酒,一个人坐在道口等他……」

「喜欢我酿的酒么?」我走到他身边,轻轻的说。

他转过头来,冲我一笑,满脸的胡渣,仔细看,算得上是个英俊的男人。于是我也笑,阳光下,我笑得轻灵。

这就是我们的相识,他说,他叫王水,是个挑夫;我说,我叫白岳,是个酿酒的。

「没有人说过你很漂亮吗?」

「没有。」我笑,「他们总是说,我很美。」

他于是笑得很腼腆,「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

曾经桃花林中,有人在点点飞花中对我说,我不该用漂亮形容,我是美的,美,是一种超脱了单纯外表的境界。

「为什么觉得我漂亮?」我问他。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你好漂亮,好漂亮,好像又不只是漂亮,听先生说那些天上的仙子,我觉得就是你这个样子了。」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说,他的眼睛很亮很亮。

「我是个男的呀!」

「我……」

「没关系,我喜欢听你说我漂亮。」我发现我喜欢他看着我窘迫的样子。

我喜欢他爱慕着我却又不敢亵渎的眼神。

他也许不知道,只这一点,我就可以让自己爱上他。

傍晚的阳光总是温柔的,不像清晨总是那么充满了朝气和野心。我穿着最爱的白衫,从酒楼上翩然而下。

我的姿势总是美的,不经意间就可以透出连最红的舞姬都会羞愧的轻逸,我知道。

「阿岳又要出去吗?」甄青一边数钱一边问。

我露出一个微笑,「今晚打算说哪一段?」

「炎帝,九丈长枪,谈笑间,横扫千军!」甄青手一挥,亮了个相。

「阿岳啊——你以前是不是跳舞的?」一个常来的酒客好奇的问。

我转了转手中的箫,算是回答。

我要去的地方是镇外的竹林。

我喜欢到竹林吹箫。

我的箫曾经吹给很多人听,后来那些人,死的死了,伤的伤了。

我现在喜欢吹给自己听,我在竹林自娱自乐的时候,他会靠着一根粗大的竹子坐着,静静的听。

他看我的眼神,如同膜拜最纯洁的仙子。

「阿岳,」他终于开口问,「鄄那个地方,你不去吗?」

我回头看他,「我现在在等人。」

「可是你不快点去,不怕那人走了吗?」

「不会,那人,会在那里,生生世世的等我。」提到他,我的脸上不觉又闪现了幸福的神采。

「那片桃花林很大?」

「很大很大,比我们整个小镇还要大。」

「那里的桃花很漂亮?」

「很美很美,有白的、粉红的、鲜红的,花开时,远远望去,如同层层叠叠的华云……」

我掩饰不住的幸福,刺痛了他的眼。

「……绕指柔,一束红线,阴阳界!想当年任鹏飞,纵横江湖数十载,曾经一人一剑四入刑场,斩官兵数百,救出十八位结拜兄弟,端的是个人物!自从穆林一役遇上绕指柔,再没人见过他,传说当天只听任鹏飞一声惊天怒号,再没了声响。后来胆大的进去看,可了不得!你们猜怎么着,穆林里每一棵树每一片叶上,滴滴鲜红,都是他的血肉啊!……」

坐在桌边,我总觉得王水今天听得格外认真。

「你很喜欢听《奇兵谱》吗?」

王水嘿嘿笑得憨厚,「你不喜欢吗?那些奇侠异士的故事,好神奇!」

「想做侠士吗?」

「想呢,可是,我只有根扁担。」他抓抓脑袋说。

酒店里又闹了起来,是一群路过的酒客。

「说书的!听你说了这么多,我倒问你,你知不知道奇兵谱上排前三位的有哪些?」

甄青回了个礼,「这是遇上懂行的了,奇兵谱上前三位,行云流水夜岚刀,狂啸九天枪中煌,还有一样,还想请教这位客宫。」

那个问话的酒客有些遗憾的说,「还有一样,就是无光啊。连先生也不知道吗?」

又有一同行的人叹,「无光无光,向来只有名,无任何记载,真是见不得光的。一个月前,聚云城破,三代基业毁于一旦,据说寒舒就是用无光破的城……」

王水的注意力又被吸了过去,我轻轻敲了敲桌面。「刀光剑影,杀来杀去的,我不喜欢。」

「阿岳——」他又不安起来,「你不喜欢这些?」

「有什么好听的?听杀人有什么意思?」我望向窗外,「和平安宁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

接下来的几天,王水除了工作,没有再去酒楼听甄青说书。

我在竹林吹箫,他陪着我,一遍一遍的听我说鄄,说桃花林,说那个生生世世等着我的人。

他眼里掩饰不住的痛,如同我脸上掩饰不住的幸福,都那么真实。

回到自己房里,没有意外的发现了甄青。

「阿岳,龙牙这个人,你知道多少?」

「除了你书里说的那些,完全不了解。」

甄青叹了口气,「龙牙十八岁之前,都生活在一个叫鄄的地方。」

我抬头望着他,淡淡的说,「是吗。」

「阿岳,你真的不去看看吗?小童从那里回来时说,从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哭的那么伤心。」

我沉默,我的鄄,我的桃花林。

还有那个,生生世世等着我的人。

半晌,我开口,「甄青,你这番话,我就当作是朋友之间的关心吧。」

甄清愣了愣,又重重叹了口气,换上了极其恭敬的语气,「公子,主人说,你玩够了,该回去了。」

***

在竹林吹着箫,有个技巧,总是吹不出。

试了半天,心情不觉烦闷了。

王水看不下去了,便试探着问,「阿岳,你今天好像很不开心?」

我蒙大赦般放下了箫,转身望着他,「我等的人,要来了。」

「……是吗?」如遭雷击,呆立着的王水喃喃的说。 叹气,转过身,再度举起箫,还是那个技巧,我又试了试,仍然吹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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