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7(2 / 2)

法善不知自何时来到项平身边,项平没有回头,也没答话。法善在项平面前蹲下,手覆上他的额。

“怎么,我没做恶梦。”

法善将手拿下,说:“我以为你给蝉精勾了魂魄,才傻傻地坐在这。”

项平很少有机会看着法善说话,这是他就在眼前,看着他的脸,发掘法善的表情,与他的话语一样平淡。

经历三百多年的沧桑,却什么都不留在他脸上。喜怒哀乐是藏在心底,还是早已忘了那些感情是怎么回事呢?

“你在当盗贼前,还曾做过什么?”

法善没想过项平会问这个,但他的表情一点也没变化,只是沉默。

“你现在这是不想说,还是在想要怎么说?”

平和的语气,像是柔声劝诱法善开口一般.不仅是法善,就连项平自己也不相信他会这么说话。

“三百多年……我还以为我不记得,你这一问,却恍如昨日。”

法善说到这又停住,低下头似在沉思。有一瞬间,项平觉得法善的眼中,有一点点地怀念与无奈。法善终是开口说道:“与现在没两样,都是过无本、无根的生活。你该回去了。”

天色却是渐渐暗下,项平也知道该回去,但就是没法站起身。法善见他不动作,又说:“我再两天就回去了。”

这话让项平跳了起来,正眼也不看法善一眼,匆匆地说:“我才不在意那种事!”

就往山坡下走。

法善看着项平的背影,心里不禁纳闷。别说萍的转世,就是一路上遇见的人,有哪个是如项平这般的别扭?嘴角不由得牵起淡淡的苦笑。

项平装着生气,心中却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觉得很久很久以前,当法善第一次对他,不,是她报备行踪时,胸中满是受宠若惊的满足感。

当项平正要踏进城中的石板路上,猛然被一个人抓着手往后拉扯。这突来的陌生感让项平不快,手腕上的刺痛更是不舒服,项平甩不开也挡不住那人的拉扯,只能踉跄地跟着那人的脚步。

这是街上行人已少,项平也没想大吼大叫惹人注意,担心的是不明眼前人的底细,反让来帮忙的人受伤。

那人将他带到山坡旁,几棵遮蔽隐秘的榕树下,就停下脚步,回过头冷冷地盯着项平。

树下的光线不好,项平先是被那双过于突出的眼吓着,而后骇于他似人又非人的长相。同样是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嘴,为何能组得如鬼面具一样:宽且突地额上没有眉毛,眼睛像是塞在尺寸过小的眼洞,随时会掉下;平扁的鼻子;嘴唇没有血色不说,似是木板不小心给破了洞般不规则的形状,镶在方正的下巴上方。

项平一时间只能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动作,连逃的念头都未曾想过。这是他一直盯着的嘴,竟动起来,由心底爬起来的诡异感让他别过头,但受伤的刺痛又让他不服输地回瞪那个人。

那人说话的声音,低鸣似地带着些许回音或是抖音,这时的项平只以为是自己过于害怕所造成的错觉。后来才想起,那声音就像是平原的夜晚,只剩一只将死的蝉,用尽最后的力气,奋力地在夜空中吟唱。

“我认得你,你这纯净痴傻的灵魂,三百多年来,都没变过。”

两颗眼珠不断在项平身上打量,项平反感地回一句:“我不认识你!”

真是够了,来一个法善就够让他烦恼,别又是一个欠着、或是欠着他的人。项平心中百转千回,就连这十九年来,他对轮回的想法都转了一回。

人们爱听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的故事,项平也爱,多少也是借此平复对此事的不满。但人生在世,好事说是前世种的因,坏事推作前世该收的果,而今生所为,又带到来生。如此一来,人们根本没有还清的时候。他没想修佛,只好在六道中无限轮回。

但在如此可怖的人面前,这时要他负起前世的业,只有委屈。

那人喉间闷着两声冷笑,接着滔滔不绝地说:“你自然是不认识,你从未见过我。那里是比这更山明水秀的灵脉,许多志在修行的精怪伙伴都聚在哪儿,你也是因此所以才在那结蛹的,不是?但是,却因你一人的愚痴,让我的兄弟还有伙伴,都在三百年前那场火中丧生。他们都是洁身自爱的精怪,轮回后应该只会更好,只不过啊,我又如何能再见他们,又如何忘得了大伙逃生不及的哀号呢?”

那人愈说,手就收的愈紧,项平低下头看着他枯瘦的手,手背上头有许多小小的刺针,正是让他发疼的原因。

项平不知道该对眼前的人说什么。若要他偿命,他很乐意,反正是活不过二十岁。虽放不下家人,但这回死了,他也不想再入轮回,若能像故事中的鬼魂,一辈子守着家人就好。

正当项平打算对眼前的人说出任他宰割的决定时,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扶上项平的肩。不需回头确认,项平就知道是法善,而那人抓着项平的手,在瞬间弹开。

那人抚着刚被弹开的手,怒视法善:“臭和尚,你在上头碍我还不够,我都离开了还来扰我?”

“阿弥陀佛,蝉精雷冥,你志在修行成人,善恶终有报,此人已受业多世,何苦因气盛而加深罪孽。”

项平第一次听法善打佛腔,想不到他还真有和尚的样子。但听着“此人已受业多世”,心头却有着不快,但这时不容他细想是为何。

雷冥并不服法善所言,怒道:“我早已因戾气过深,在风道上多次失败,王母说我得放下仇恨,我也在试。但此时见了他我才明了,非得亲手报仇,否则我不可能放得下。”

要是这时没头没脑地说出萍九世劫数,只会让雷冥杀项平杀得更心安理得,只因他就是要还那一世造成的罪业才会在此。

法善不多说,强势地将项平护住。

“只可惜,只要我在,决不让你伤他一丝一毫。”

法善的话说的平稳,闭着眼,温文地讲手放至胸前向雷冥微微欠身。但不同出家人的煞气却在四周漂浮。让雷冥也感到不妙,只好先退。他一声不响地化为一只手大的巨蝉,振翅飞去。

法善见雷冥离去,瞬速地拉起项平的手检视,项平只是静静地看着法善的一举一动。

“看来是没有大碍,但这不比普通器物造成的伤口,不容易愈合也容易溃疡。记得去找白柔,她那有些伤药是专对精怪的。”

“你现在陪我去。”项平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立刻就后悔,忙着说:“我胡说的,别在意,我这就赶回去。”

项平说要走,却还是动不了。他对雷鸣的印象还在眼前,法善握着项平的手,一定也发觉他在颤抖。

法善握着项平受伤的右腕,一言不发地往城中走。

“等等……你要镇地……”

“走吧。要是你因受这伤而出事,那灵脉镇好也没用。”

项平想问灵脉的事,但法善握着他的手腕,血与痛以及法善的体温杂和在一起,让他莫名的不舒服,不自觉地想要抽开手。法善发觉项平的动作,也很干脆地放开手,项平心中却若有所失。

两人并肩地走一会儿,项平在犹豫间,几度快碰上法善的手,却又缩回。最后,终于在他轻握住法善的手掌,而在项平却来不及反悔将手收回时,法善回握住他的手,且不再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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