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时光(1 / 2)

转眼春天。天空飘着瓦片样的云。层叠的稻田分割均匀地铺在路旁,高低错落的房屋被造物主当成点缀。枯草里冒出了许多新绿。空气里还透着微凉。凌菡和雨阳老远听见李伟杰的嘻笑声。他背着包,陶醉地念着:

免费去游玩,

河水胜甘泉。

稻田做蛋糕,

美女笑开颜。

凌菡和雨阳耳语道:“这小子真庸俗。四句不离吃喝玩乐还有金钱美女。”雨阳本想说饱暖思淫欲也,转念一想不妥便解释道:“再高雅的人也要吃饭啊!这‘佣俗’二字不可小看啊!”

正说着,李伟杰像指挥官(CO)一样喊道:“comehere!凌菡。还有你,秦雨阳!”李伟杰看多了某些官员的颐指气使,也将他们“呼来喝去”的作风运用自如,见俩人不理他转身要走,便急着赶来道:“你们去哪?”凌菡和雨阳耳语几句,便都止步了。

李伟杰见他俩这么“听话”便做笑脸道:“雨阳同学,我有几句话要跟凌菡说!”

凌菡和雨阳这才明白他的来意:他的“过来”是对俩人说的,倒想用对雨阳的轻视换来对凌菡的近乎。李伟杰却没发现自己对凌菡的调戏和拉拢等同于对雨阳的命令和不敬;更何况他抽调凌菡的“李”字以为自己多了个妹妹,却更惹来凌菡的讨厌和鄙夷。凌菡不满他让自己“有名无姓”又让雨阳蒙受气愤,便看天道:“我们没啥好说的!”

雨阳劝道:“凌菡,别这样!”又“庸俗”地对李伟杰反击道:“有屁快放!”

李伟杰本想自己派头十足,雨阳一句话却让他的笑容瞬间僵死。他只好继续死缠烂打:“就几句话!”说完把自己背包里的东西拿出来贿赂俩人。俩人看他的背包里好吃的展头露角呼之欲出。李伟杰还拿出折叠小风扇,荧光挖耳勺(flashearpick),甚至派克(parker)钢笔作为炫耀,怕是连哆啦A梦的口袋都自叹不如。引得凌菡和雨阳险些要对他“劫富济贫”。不过除了那挖耳勺对他有用外,不合时宜的风扇和权作显摆的钢笔此刻都成了废品。

凌菡饱了口福只好以退为进道:“那好吧!就几句哟!”

雨阳感谢李伟杰“雪中送炭”,无暇顾及其它便直接引用凌菡的话。

李伟杰大喜过望,把凌菡拉到一边说:“我们去逛街吧!”

“这里哪来的街?只有公路啊!”走了半天,凌菡才恍然大悟。

李伟杰正要解释“逛街”是男女恋爱的代称。不料腹中突然一阵翻江倒海,便尴尬道:“不好意思,我有些内急……”说完还不忘用课上刚学的英语委婉一通,掩盖自己的困窘:“letmegofirst(我先去如个厕)”。凌菡不依道:“到底干嘛?!人家不来你要来,来了你又说要走!”说完把面包和饮料往他怀里一塞。李伟杰心里叫苦,男子汉大丈夫这下要被憋死了。

“你们俩怎么了?”雨阳看俩人似有不快便跑来当调解员。

“雨阳,李伟杰他欺负人家还想跑!”凌菡不饶。

“我哪有?!等我先去方便一下再说好吗?”李伟杰有口难辩,几乎带着哭腔。“是真的么?凌菡别怕我不会让他跑掉的!”

“哼,还不承认,明天叫老师和同学评理去!”凌菡一脸委屈。

说完俩人便挽起李伟杰,李伟杰无力也没空招架,脸憋成猪肝色只好乖乖就范。

空旷的村庄仿佛回荡着李伟杰“救命”的心声。

雨阳在课堂上见小玲子正发呆,她嘴边沾着几道胡子般的墨迹。小玲子回过神和雨阳四目交错顿感大窘,便把头一低,假装看书。以为雨阳走神或犯痴,便宛尔了之。雨阳正笑女孩故作姿态且模样滑稽,又怕乐极生悲,只好用书做掩护,像洞口老鼠般不时窥探。两笑过后,雨阳差点哭出来,因为第三笑已经跑到老师脸上,想是这笑呆久了嫌寂寞,便转移阵地。而数学老师也从他的阵地上转移到了雨阳的身边。无论是小玲子自做多情的笑还是雨阳做贼心虚的笑,都不敌老师这一笑的震慑力。可见唐寅比这位老师差远了。

“秦雨阳同学……”拿着戒尺的数学老师冲他眯起了眼睛。雨阳手心似乎与那戒尺熟识,还未近身早已觉得火辣发痒,只好攥紧衣角求助。

雨阳劫后余生像险些坠落悬崖,头皮发麻之余自认找到了借口做救命稻草,身上的冷汗也干了大半。此刻只盼望老师不要古为今用,否则要步鲁迅的后尘。全班同学都屏声静气,等着好戏或悲剧上演。各种念头无声地在空气里交织着。仿佛超声波般四处蔓延。李伟杰心里狂叫秦雨阳你小子完了!俨然自己要变成次声波,便自告奋勇嚷道:“老师,我愿跟他一起受罚!”小玲子为雨阳捏一把汗又气又急。大家噤若寒蝉,仿佛这安静是即将被击碎的玻璃。更像手握着的不定时炸弹。

谁知老师偏不让这次声波扩散,李伟杰见他将戒尺放至身后纠正道:“我没说要罚他啊!”,彻底变成“次”声波。满堂哄笑加叹息。柯宇轩毁了李伟杰的梦想。估计李林甫知道也会气个半死。

“那你上课为何无故发笑?”柯宇轩将戒尺往讲桌上一放,改用回马枪。

“柯老师,我刚才无意间见到李凌菡她嘴边有墨迹,让我想起家里那只小花猫!”

全班一阵大笑,都不约而同向小玲子望去,果不其然。李凌菡急欲还嘴角清白,却越抹越黑,恨不得挖个地洞,或者开个天窗。

雨阳暗自庆幸自己可以松口气了。其实家里只有一只黑猫,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诌什么。

柯宇轩一时没辙,只好说道:“我上课调整纪律浪费五分钟。你算下占用大家多少时间。下课去我办公室一趟。”柯宇轩三句话不离本行,又给雨阳布置难题:“你要帮他们补回来。”

正说着,下课铃响,雨阳无可奈何。女娲补得了天,自己却补不了时间。班里有人说可怜啊,恐怕又是裤裆里掉铁锤——沉痛打击!

“秦雨阳,这事到此为止。虽然成绩不能说明一切问题,但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雨阳本以为见到了难得开明的老师,柯宇轩却指着一本厚厚的资料说道这是提高拔尖生成绩用的。原来中国校园里,成绩至少能说明某些问题譬如它是学生心中永远的痛——“混世魔王”们除外。

雨阳翻着那本习题集,上面打着星号标记的着实不少。

“星号标记的一天至少做五道。其他的题目我们学到哪做到哪。每天早上交来!没有意见吧?”柯宇轩问道。世上最悲惨的事莫过于参加完百米冲刺立马还得千米长跑,而且被迫“没有意见”。

雨阳一个“可是”还没说出口,就被咬碎在了嘴里。雨阳逃过了批评,只好拿妥协当代价。毕竟“孙悟空”害怕“唐僧”的“紧箍咒”。这下搞不好得挑灯夜战了,还累及照明费。柯宇轩料想会一举两得,秦雨阳就只好倍感麻烦。

雨阳说谢谢老师关心便回去了。柯宇轩看着雨阳的背影,想起自己的儿子,如果还活着,该和雨阳一样大了。想着想着,泪不自禁。

柯宇轩的妻儿死于一场车祸中。那年他正好二十八岁,刚刚执教五年。那年夏天,妻子打电话告诉宇轩她妈病了,想外孙又想的厉害。要他一起回家看看。柯宇轩说还有一个学生在补习,要晚点才能回来。妻子茹珍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便和儿子一起先走了。就是这几个小时,成了一家人永远的遗憾。母子俩坐的客车在山路的拐弯处与一辆迎面而来的货车相遇,司机错车不及,客车偏离公路,翻下山沟。十分钟前,茹珍还哄着儿子说马上就到外婆家了,爸爸很快也会回来。贤君拿着苹果舍不得吃,说要留给外婆,在车窗前又跳又闹。

人有旦夕祸福。柯宇轩回到家读了桌上的字条,知道母子俩已经先走了,茹珍怕他担心便宽慰他说没事。母亲一直血压偏高,近来身体很不好,怕耽误他工作分他的神便嘱咐女儿告诉柯宇轩没有问题,只想见见外孙。宇轩想到妈见到外孙也许病就好些便说自己尽快回来。

柯宇轩得知消息是在第二天。茹珍和贤君尸骨未寒,柯宇轩又接到噩耗:母亲因受不住打击,悲伤过度,一病不起,危在旦夕。柯宇轩料理好妻儿的后事,赶紧回家去见母亲,又眼睁睁的看着母亲离开人世。爸一直自责说没能瞒住她。祸不单行,接二连三的不幸像冬天的冰雹一样重重的打在这个男人的心上。半个月的时间,柯宇轩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晚上躺在床上,七月的天气却令人彻骨寒冷。他蜷缩在床上,呆滞的望着天花板,不敢闭上眼睛,害怕妻子和儿子从眼前消失——往昔的一幕幕历历在目。房间里还弥漫着她们的气息,飘荡着她们的声音。白天他看着茶几上的灰尘,仿佛见到妻子正在忙着擦灰,可是转眼却又灰飞烟灭了。他摸着那把缠满头发的蓝色塑胶梳子,上面有一家三口的头发,可现在只有头发还住在梳子这个完整的家里。想起每天茹珍都会在这块镜子前梳头,想起这么多年来,他连好好看她一眼的时候都很少,更别提为自己的发妻哪怕梳一次头了。他看着沙发上那个会嘎嘎叫的充气玩具鸭子,那散落在地上的积木,那安静地躺在角落睡着的小汽车,想起那天他还答应贤君买一缸金鱼给他,想起每天回来儿子都会冲过来抱着他的腿撒娇,每天茹珍不管多忙多累都要做好饭菜等他回来,每天晚上在被窝里和妻子说的甜言蜜语,他的心都在流血。他的眼睛再也流不出眼泪,早在妻子俩下葬那天——他只敢躲在家里哭——他的眼泪就已经流干了。

他曾经在课堂上讲希望学生们要珍惜所有,善待生命,反被一些学生嗤之以鼻:一个数学老师煞有介事地谈论这个,真是可笑!结果那些不服气的学生被罚抄一千遍“珍惜所有,善待生命”。学生们苦不堪言,家长们更是不理解,气愤的找来。那些家长都辞厉声高,说他不会教育学生,只会折磨学生。他说不喜欢可以转班,那些家长都说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待在这样的老师班上,还为人师表呢!并“伤口上撒盐”道:先管好自己家孩子再说吧!他强忍住了自己紧捏的拳头。

暗沉的黑夜,柯宇轩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眼睛也像在下雨。他吐掉了嘴里的淤血。泛青的眼角和背上的伤痕仿佛也在嘲笑他的天真:世人本就如此,当你稍微表现出善良,他们就可能觉得你软弱可欺。湿透的衬衫贴在脊上,滴答落水。他看了一眼背后明灭的璀璨,转身擦去眼角的星光。推开房门,像关闭了整个世界。柯宇轩打开儿子的文具盒,里面喷注的字迹已不清晰:每当世界上有人流泪,天使便会洒下一滴雨水。台灯昏黄的光熄灭,孤独填满了整个房间:他没有很想茹珍和贤君,只是想她们想到眼睛潮湿。没有星星的夜里,演独角戏的人对手只能是回忆。

即便如此,他的班总是排名靠前。他经常为学生补习,和他们谈心。他居然出钱为学生买零食,给成绩差的学生补习,给那些聪明好学但家里困难的学生准备资料,却从不强迫任何一个学生必须去买。他常会组织班级集体郊游。其它班的师生都诧异他的班级为何还能总是稳居第一,自己的班为何累不堪言成绩还是不见起色?他们只知道他是全校出名的“严厉”,自己班级却总是沉默一片——没有意见,更没有“不同意见”。

“雨阳哥,他没有为难你吧?”李凌菡和雨阳一起把家还。

“呵呵,没有。”雨阳笑答。

“可是……”李凌菡声音低下去,欲言又止。

“我今天真不该为难你……”雨阳脸有些微红。

李凌菡惊奇的看着雨阳,雨阳的脸更红了,以为自己盯着他让他不好意思,只好又低着头。其实她没有让雨阳道歉的意思。心里像暖流从海里经过,翻腾不已。

“玲子,亚里士多德曾说过,‘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我觉得这话经典,但也不全对。雨阳顿了顿,挠着头笑道。突然觉得头上有些痒,他本能地伸手去抓,不想反而刺痛起来,痛的他哎哟一声。

“怎么了,你叫什么?出什么事了?”李凌菡不解地望着他。

“我头好痛……”雨阳惊呼。

“哈哈,看你还说大话。亚里士多德提醒你呢!”李凌菡捂着嘴笑。

“不是,我好像被什么蛰了一下!”雨阳咧着嘴,眉毛痛苦地挤成一团。

“啊?我看看……她大惊失色。

雨阳伸出手,一只硕大的死去的黄蜂夹在他手中,半截刺扎大拇指上。李凌菡赶忙把它小心的剔出来,可雨阳的手指还是肿了起来,而且肿的厉害。

“还有一半!”李凌菡急着看雨阳的头。“在哪儿呢?”李凌菡像在草丛里找一件藏的很深的东西,手忙脚乱。

“这里,这里。”雨阳指着痛处。

李凌菡顺着他指的方向找去,见半截褐色的刺戳进头皮里,很深。那里已经肿了一片,那截刺如躲进洞里的蛇尾巴,越拨越缩的紧,想弄出来恐怕很麻烦。女孩怕他疼的更厉害,不敢继续再试,便要送雨阳去医院。

“可我身上没有银两,怎么去医院?”雨阳忍着痛提醒,还不忘调侃。

女孩摸摸口袋,掏出仅有的五毛钱,两人都先一怔,继而相视而笑。这么点钱连挂号都不够。雨阳的笑则是苦笑,既有强忍着痛的笑,也有几分无奈——医院的门是向钱敞开的,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可是有钱也不一定能进医院。拿着这五毛钱不被医院轰出来,自己也不好意思走进去。

“不过数学里那些看起来像真理一样的公式,都有其适用范围。看来我今天是困在这个“适用范围”里面出不去了。”雨阳又说。

“难怪说医院是与学校、银行、房地产等赚钱巨头们并肩齐列的兄弟行业。”女孩感叹。

雨阳本想说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总还有医院“冰清玉洁”呀!也总还有白衣天使啊!可他却已经痛得只吸凉气。眼泪推翻了他的逻辑——他痛得连说话都已经很困难了。

李凌菡看不能再等了,只好碰运气。也许雨阳是对的。

最近的医院在哪里?两个人现在护城河堤上,医院在他们回家路的反方向。两人只能折回去。雨阳闭着眼睛,狠咬着牙说早不蛰晚不蛰偏偏在半路上,还要走回头路:生孩子是痛苦的,半夜生孩子搅人睡眠却是痛苦又辛苦的。

正要回头,李凌菡忽然大叫自己真是急糊涂了,唐阿姨不就是开诊所的吗?不过她应该下班了。李凌菡说不该在回家路上贪玩。要是早点回去,就能找到唐阿姨了!雨阳笑着说那黄蜂可真是完美杀手啊,专等天黑对我下手。李凌菡恍然大悟自己说错了话,忙改口说要是早点回家就不会被蛰到了。说完脸都红了,可惜雨阳看不清楚,太阳已西斜,而且他痛的眼睛都黑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女孩忙打电话到唐亦如家。可好久都没人接,只能挂掉。

唐亦如此刻心急如焚。天已经黑了,幼儿园早已关门。他拼命的告诉自己要镇定,可心里却害怕得仿佛小宝被人绑架一般。

在滑梯的第十级台阶上,坐着一个留着长发的男青年。他出神的望着对面两栋楼间那幽长深邃的一隅,眼神向天空移动。他皱了皱眉,掐灭了手里的半只烟。

小宝和小强从教室里手舞足蹈的跑出来,两个人追来追去,小强忽而拐弯,忽而折回。小宝体力不支,追不上只能干着急。小强像只兔子,四处乱窜。

“你们两个不要再闹了。放学了。小宝,你妈妈来接你了吗?”架着眼镜的岑老师对着他俩喊。

“没有!我不要妈妈接我,今天我要自己回去。别人都不要人来接,我也不要。”小宝停下来,向岑冰薇走过来。

“为什么不要?小宝你身体不好,要听话……”岑冰薇摸着小宝的脑袋。

“那我和小强一起回去,有他陪我就可以啊!”小宝噘着嘴,对岑冰薇眨着眼睛。

“天快黑了,老师不放心。我和你们一起等吧!那你们就再玩一会吧!”

两只重获自由的鸟,径直飞向滑梯。两个小家伙像滑溜的鱼,时而从从滑梯上正面溜下,时而又整个人趴在“河”里。全然不顾可怜的衣服。台阶上的青年嫌恶的朝他们瞪了一眼。

小宝觉得不够刺激,便要从旁边的水泥护栏上滑。

“大哥哥,请你让一下好吗?”小宝见青年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里,怯生生地问。

那青年变成“聋子”,充耳不闻。他扭过头来瞟了一眼便“视而不见”地又扭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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