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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未建之时,宫主整月整月地外出,就像是要跑遍天似的忙碌,且每次回来都满身的伤;高台在建之时,宫主神出鬼没,整天把自己关在禁室里,而里头偶尔会飘出药物的异味和法咒的砰响;高台建起之后,宫主便不往外跑了,也怎么在禁室里呆了,而是干起了更恐怖的事——下黄泉。

每次一去就是大半天,双眸明亮就像有大好事要发生,而后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两只眼睛又像遭遇了灭顶之灾一样崩坏,让人觉得他又只是发疯白跑了一趟呢。

没人知道宫主下去干什么,但次数太多,他们早已见怪不怪。

有谣言说,宫主是想在黄泉里捞个人出来,复活往生。

可他的两位恩师,上仙同顾宗主正安心云游呢,与宫主相熟之人,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之人,有谁死了呢?

此时,谢玉折割破了手,用血液在剑身上划了个符咒,而后紧握着剑朝高台劈了下去。一阵狂烈罡风之后台上突然出现了一道深黑裂缝,阴湿的风从里侵染着人的骨髓,百鬼惨笑叽叽喳喳,仿佛有庞大的污物就要进入人的灵魂。

而谢玉折收剑点地,刹那无声。

他的手掌有着和年龄毫不匹配的粗粝,其上不仅仅有多年习武的茧子,更是有数十道狰狞的长疤痕,积年未消。

倒不是消不掉,上好的药膏就在手边,他没有用。他盘算好了,故意把这些疤痕全都留下,往后等回到了柳闲身边,就不经意间让他看到,再为他眼里出现的别的情绪窃喜。

只是这么点理由而已。

他一跃而下,鬼门随即关闭了。他走在黄泉水畔,轻车熟路地走向一座小楼。小楼看起来很不显眼,门也是紧锁的,其中静谧无声,了无生气。

他帮鬼太子傀祸离开修罗观,日后再助他找兄长报仇,傀祸自然也有所回报,助他办成了这件事。这是他和鬼太子的交易,他们各取所需。

谢玉折突然想,如果柳闲在他现在的处境,会怎么做呢?

他比我强得多,他不用走这么多弯路,应当是直捣鬼王宫,挽一个漂亮的剑花,与鬼王的大军鏖战一番,而后将剑锋抵在他的脖颈之上,笑嘻嘻地说;“在下有事相求,鬼王大人愿意帮我吗?”

念及此,谢玉折微微笑了,他轻推开小楼的门,仿佛不想打扰谁人安眠。

这是一间没什么装饰的空屋子,但墙皮上却贴满了黄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符咒,迎面能看到一尊脸已经模糊不清的菩萨像。其下的沉木柜台上摆着几个盘子,盘子里没有贡品,香炉里的香也已经燃尽许久了,显然没人打理过。可屋内缺干净整洁,看不见一丝灰尘,和处在三界角落的鬼域格格不入。看起来,这房子的主人常来此地,没什么信仰,只是做做样子。

但其实这些东西,都不会被人第一时间注意到。

进屋的第一刻,看到的应该是,屋中心那一个巨大的冰盒子,和其中……一具冷冰冰的的好看皮囊。

那是柳闲的样子。

那盒子并非棺材模样,而仅仅是一个长方形的寒冰盒子,就像盒子主人不承认死亡,只是把睡美人放进去冰冻起来了一样。

柳闲在里头睡得很香,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轻轻阖上,嘴角还残存着一抹温柔的笑,就好像生来无忧无虑,未经沧桑。

可他又不像柳闲,他们长的一样,气质却截然不同。躺着的这个东西,更像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他的笑僵硬死板,勾起的嘴角和别人刻意用手提上去的并无区别。

但谢玉折似乎全无意识,他一进去便跪坐在了他睡着的盒子旁,一手搭在盒子边,垂头看着他,唱起了不知哪一世的小时候,他在路边乞讨时,向歌姬学的江南小曲。

“都道是大雪初霁见新年,怨只怨凡尘与君不相见,君劝我莫生贪嗔,恨耶、妄耶、念耶,皆随云散,拈花把酒笑看寒山也。”

他声音越来越低,吱呀呀的调情调被他唱的不知是什么音。依稀记得,好像他第一次去醉梦长,楼下的那位歌女,也是唱的这个曲,真是宿命。

他抚上那张脸,慢慢勾勒他的棱角。

柳闲,你在做一个美梦吗?

你梦到我了吗?

神仙是没有梦的。所以你不会梦到我。

不过你也不是神仙了,作为凡人的你,会梦见什么?

水云身小池边经年不败的梅花,不周山上终年落的雪,杨徵舟亲手制的各味良茶,团圆夜的灯,云娘的流心糖糕?杨老板说你我之间有血海深仇,那我不出现在你的梦里,你就不会伤心了吧。

你知道我日日思你,无法入睡吗?

他轻轻抚摸着被他戴在手腕上的这条快要断掉的绳子,喃喃地唱着:“欲问君时处何处,欲问君何日归家,欲问君如何生不得贪嗔?”

师尊,国师,哥哥,柳闲,你怎么舍得。初见时你怎么舍得装作不认识我,如今又怎么舍得弃我而去?我们同是人间的异类,依偎在一起,你怎么舍得躲着我,留我一个人?

好在,今日之后,无论如何,我总能找到你了。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将其中的灵流喂进了“柳闲”嘴里,把红绳郑重地系在了他的手腕。

而这是两年之后的事。

远方似有仙境,薄雾迷迷蒙蒙,浓云朝柳闲伸出一只勾人的手,他搭上那只手,浑浑噩噩地跟着走,恍然间他觉得,此行终处有家的气息,于是他睁眼了。

原来人死了之后,这么快就能入轮回?我还没睡够呢。而且为什么那些传说全都没起效?

比如黑白无常来接人、站在望乡台上看亲友,他一个都没经历,就要开始下辈子了?

鬼域的工作人员搞什么鬼。

柳闲刚有点意识就气愤地直坐了起来,却被周身的寒气冷了个哆嗦。

而后他迷迷糊糊地,一边用衣袖擦眼眶流出的液体,一边细细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又出现在了这个地方。明明已经做好了死后变蟑螂、之后慢慢轮回的准备,可他现在还是人形。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亏,流程没走完,休息还不够,就要开始新的一辈子,还直接就是大人模样,不仅不会经历孩童的天真,出生点还这么的诡异。

他身体僵硬,便想折点寿再算一卦,旋即打住——他这新一辈子可不是长生不死的命,要珍爱生命啊!

不对,我怎么还会算卦?还有前世的记忆?

柳闲低头,看到自己手腕上有根彻底断掉的红绳,登时跳了起来。

而后他长舒一口气,熟练地召出一柄小剑,凛凛的剑身倒映出自己的脸,体内的灵脉也和从前别无二致。这、这玩意就是他自己的身体啊!!

这根绳子是他的命绳,它断掉证明他的确死过,而如今他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复活了。

可这和他之前的身体又有些不同。

如今他耳聪目明,非常健康,双目没有半点被摧残过的痕迹,他从来没有独独用眼睛就能将世界看得这么清楚的时候;更重要的是,从千年前化人那一刻起步千秋就给他灵魂打上的特殊烙印,宗师压制着他的东西,也消失了。

这竟然是一具崭新完好的身体。

来不及想太多,柳闲只想知道,既然他没死,那谢玉折呢?

他仔细打量着周遭的符咒,看清之后,轻笑了一声。而后跨出冰床,站起身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垂下的一只手握着断绳,另一只手执起桌案上已经潮了的香,慢条斯理地插进香炉里,道:

“见过神仙娘娘了。”

他已经有了想法,于是直接走出门去。

刚踏出去一步,眼前忽的一闪,便直达了灵气充裕之地,应当是上修界。还有些不适应突然的光亮,他眯着眼,坐在树荫下歇了会儿,就看到有个朝自己款步走来的红衣青年。

果然来了。

他仔细盯着来人,笑叹了一声。

谢玉果然还好好活着,没有让他失望。

不过,这么大阵仗,是要搞什么鬼?他静观其变。

而谢玉折手提着个玉匣,身后小步跟着不少白衣修士,或胆怯或忧虑,独他是明艳的一抹红。柳闲鲜少见他穿这样艳丽的颜色,虽有些别扭,但也格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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