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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着天,天居高临下,看他干巴巴地面对自己的狼狈。

身下都躺着谁呢?仇杀之人、自缢之人、误杀之人、夺权失败之人、巨债难赔之人……尸体不会走路,在这儿躺着的骸骨大多都是被人搬过来,也算是有人送终。可独独没有像他这般,自顾自走到这个家。

柳闲看着自己这双手。

他的手生得好看,这双手执剑抚琴,品茶折花,雅韵风流皆行之,如今打算用来为自己挖坟,于是从尸堆里扒拉出一根结实的骨头,嘶着声音说了句“对不住”,而后手一用力,硬生生把它钉进了脚边的软土上,刻上“柳闲”二字。

中二病突发,觉得自己是被系统多次忽悠的大傻x,是世间最无关紧要之人。于是他决定用对这个世界有意义之人的骨头来介绍他这个无意义的终将吹散的尘埃,他觉得这个是未来的废仙柳氏此生莫大的荣幸与僭越,是对不知名姓的尸骨最大的冒犯与侮辱。

若不是手腕真真切切在疼,他都快以为这么多年不过都是南柯一梦,而他早就被那道杀千刀的雷给劈死了。

他本来要睡着了,可刚刚来了个抛尸的书生。一边挖坑一边骂自己的姐姐,他便睁着空洞的眼睛猜测书生的动作和长相,饶有趣味地“看”了许久,感叹这人间果然多的是白眼狼。

不久后书生也走了,他享受着失去的乐趣,正阖眸假寐,身边又突然多了一个活物,发出哈赤哈赤咀嚼的声音。

灵力所剩无几了,基本的感知能力还在,他知道那是一匹狼。或许是常年待在阴暗偏远的乱葬岗里,只能捡一些烂肉吃,这匹狼很瘦小,眼睛却明亮。

柳兰亭正是这陈年乱葬岗新增唯一的活物,那匹狼用粗粝带刺的舌头舔他的手,让他一阵一阵地疼。

他懒洋洋问:“小狼,你饿了吗?”

小狼“嗷呜”一声。

柳闲环顾四周,翻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的肉是这里最新鲜的。”

小狼摇着尾巴跟着他走到另一侧,再“嗷呜”一声。

“好吧。”柳闲拍了拍这匹狼毛皮撕裂的爪子,想到这也算是唯一来给他送行的活物,不由得心软道:“我有点怕疼,所以你不可以现在就来吃了我。等我死了,你再饱餐一顿,怎么样?今日好像是我的生辰,当我送你的礼物。”

小狼这次没有叫,柳闲睁开眼,发现它已经不见了。虽然我年纪不小了,但好歹天天锻炼,肉质紧实,你怎么还嫌弃起来了呢?他大惊失色,差点气得不想死了。

他正计算着要不练套太极拳之后再去死,让肉更好吃些,没想到那小狼又一瘸一拐地跑回来了,嘴里还叼着一块腐肉。

“给我吃啊?”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

“嗷。”

柳闲生无可恋地闭屏住了呼吸。那狼把肉丢在他耳边,一边嗷呜嗷呜,把肉推给他,一边一个劲地用头蹭他。它的尾巴摇得很欢,给柳闲脸上又多溅了几滴血。

“我才不要。”

柳闲颇嫌弃地摆摆手,越是不理他,它的嚎叫就更加悲哀。

如此良久,狼嚎已至嘶吼,他终于不堪其扰,一手握住扰人的狼嘴,“怎么连死都不让我清净会儿!”

柳闲竟从这匹狼的眼睛里看出了满满的委屈。难道在它的脑子里,狼要死了,无非就因为饿了,它给自己叼食物来,是希望他不被饿死?

那是柳兰亭在人间的第九百九十七年,他不想再活下去了,可是这匹狼烦得要死,一直在旁边嗷嗷叫,他根本死不了。

“之前我有个徒弟来着。”柳闲拨弄着那块腐肉,开始讲故事:“但他们说他私练禁术,意图弑师,我还没同意,就给他推上绞刑架,刚十七岁,死了。刚死,尸体就烧化了。”

“那个月我本来该在他身边的,但有个人请我除妖,我弄完回来,顺道带了点小玩意给他庆生,结果看到他死得脸灰都没剩两滴。那几个大师还说他是叛徒,这些事捅出去有损修仙界风气,连个衣冠冢都不让我立,说我名声好,这样做太丢面儿了。”

“就是三天前发生的事。”柳闲舔了舔干涩的唇:“不过我动作还蛮快,已经为他报仇了。待会儿就有人来抓我,所以我要先自己死死。”

小狼还在嗷呜叫,用鼻尖碰了碰他的眼睛和手腕,像是在鼓励他。

天哪,太吵了,不想死了。

于是柳闲爬起来,把这只狼带回了家。

这是他过的上一次生日,和一只小狼在一起,他不怕养狼为患。

而再过的下一次生日,就是谢玉折为他下饺子,送了他一柄短刀。

回过神来,谢玉折在他身边,不过这次,他真的要死了。

活了这漫长的一辈子,柳闲并不后悔。

但若是有下辈子,做颗草也好,做个小强也好,若能有幸成人,他不要浪荡纨绔,不用将忧愁和烦恼抛之于九霄云外,不用有幸游山玩水,不用坐拥香车美人,只要不是炮灰,也不是主角,是个在书里不会拥有名字的甲乙丙丁就好。

柳闲想过平凡而毫无波澜的一生。

他不想拯救世界了,不想有壮烈的使命,不想和各路神魔打交道,不想做美人,不想当剑仙;他只想脚插在农田里被日光晒得黝黑,操着一口只有乡亲能听懂的方言,手上的茧来源于生计而非生死,身上的汗是为吃食而非修炼,他想做人间最普通的一个,千万别和这些千古留名的好事烂事扯上关联,且一些吊桥效应和养育之恩带来的爱情,也不要为好。

仙人以身躯为引,满山的灰土为碳,这场火是决然熄灭不了的。先前步千秋用他的眼睛封住了整个山头,光照不进来,阴火只会越燃越旺。

熊熊烈火中,谢玉折裹着他,柳闲一点痛楚都感受不到,甚至感觉和睡觉没区别。天命书已毁,所有的火焰都被谢玉折吸收,他抚上他的双眼,头一次,毫无防备地笑了,用口型问他:“很疼吧?”

他知道他该把谢玉折推开,让他好好活着,可他没有力气,又欠了谢玉折一笔。

欠祈平镇的,我还不完了;欠你的,我也只能还到这里了。

如果有下辈子,再说吧。

失去心跳的最后一秒,他在火里是这么想的。

谢玉折是世界上最害怕柳闲死的人。

柳闲, 天下第一的剑客,唯一知名的神仙,美人榜排名第一的男人……

他是他小时候常粘着的哥哥, 他的师尊,与他轮回多少世都互相牵扯的人。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见过他,第一次分别是在十二岁, 重逢于十七岁,如今二十三岁,已经六年了。

这个人是懒散的、吊儿郎当的,也是可靠的、举世无双的,一柄绝尘的剑,一双惊鸿的眼。谢玉折很少有绝望的感觉,小时候他要保家卫国,后来他要为亲复仇, 再后来想帮助柳闲,一直都活得很有盼头,所以直到柳闲消失之后,他才发现在他身边时,自己什么都没怕过,而后便惘然了。

他早就弱冠了,这一天亦是他生辰, 可他并不开心。柳闲不在之后,从前他说的“等你及冠就知道了”“等你及冠了再告诉你”, 全都不作数了。

就这么突然一天,他的名号从“小将军”变成“上仙之徒”, 再变成“玉折仙君”、“檀宫宫主”,再也没有人提醒他他彻夜不歇的练剑会伤了身体, 没有人问他今日过的是否舒心,没有人约他伴雪景饮茶,没有人将他护在身后说“这是我的弟子”。

玉折仙君刚处理完宗门要务,如今正在忙里偷闲。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红绳,那绳没了主人的血肉滋养已经暗淡褪色,没有分毫色彩。

这根绳子……是柳闲刺他一剑,离开之后,不小心落在他身上的物件。即使这么破旧了,从前柳闲仍一直把它戴在手上,看起来十分重要。更何况这是柳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物件,谢玉折一直好好珍藏。

而且,他如今已经知道这东西代表着什么了。

师尊没有死。

仅仅颓唐了片刻,谢玉折便离开禁室,移形去了檀宫新建好不久的高台。

有了这高台……

只差最后一步了,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只要有了这个,无论如何……我总能找到他的。

檀宫之中突然升起狂风,周围的小弟子却怎样都看不清风暴正中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已经并不好奇,甚至远远得就躲开了。

无非就是宫主啦。

宫主又下地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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