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起舞,于掌间13(1 / 2)

午后的赫尔德斯依然活力满满,即便身处居民区中都能够感受到集市的火热氛围。瑞格勒斯混杂在人流之中,漫无目的地来到市场。

“下午大家分头行动吧,我去调查些事情……还有杰普瑟的事情,抱歉瞒着你们。”

离开逐渐变得火热的铁匠铺后,在斯博利的吩咐下,小队朝着城中各方四散而去。久违的独处时间对过去孤身旅行许久的狼人少年来说总有种莫名的亲切,那是一种与在沃夫利亚被同族环绕带来的亲切感截然不同的怀念。

从这两天的观察来看,赫尔德斯的生活和当初听到的传闻一样,平和而井然有序,热火朝天的交易,训练有素的军队,就连城中的普通居民中都洋溢着团结而和睦的情绪,以一座前线的要塞来说这相当难能可贵。走过许多地方的瑞格勒斯能够从中感受到城市的执政者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只有心怀黎民,真心诚意为普通人谋福祉的执政者,才能在与死亡仅一墙之隔的城市内带来和谐。

那么,杰普瑟村的血腥惨案,真的出自能够缔造出赫尔德斯的阿提萨尔将军之手吗?

这样的自问从昨晚开始就频繁浮现在心头,可自答却始终若隐若现。瑞格勒斯难以接受“阿提萨尔将军就是犯人”这样的推定。毕竟对兽人来说,阿提萨尔将军的英名远扬大陆,不落的要塞赫尔德斯,令敌人胆战心惊的“坚守者”,传言他一人就逼退了手握大地之神剑的矮人军队。如果简单化理解国际格局,甚至可以说正是阿提萨尔打下的战果,为德巴伦大陆的北方带来了战火中的和平。

要是自己也能像阿提萨尔那样强大,那时候是否就能守护自己的故土了呢?

或许瑞格勒斯并没有意识到,在他的心目中,“阿提萨尔”的倒影潜移默化地,与他理想中的自己有所重叠。那正是孩童才会怀抱的不切实际的妄想,却也是默默支撑孩童成长为少年的梦想,而此时要求少年毫不迟疑地从梦中醒来,未免有些过于残忍了。

可是,好事的斯博利教会了无知的少年如何有效地活用身体战斗;粗放的杰普瑟村长总是担心“还在长身体”的自己能不能吃饱饭;随性的尤瑞每次都嫌麻烦却又精准无比地替自己解决麻烦;莫名总是很黏自己的兽人孩子和有事没事找自己出去打猎的人类小伙;一边看着瑞格勒斯对着孩子们手足无措一边替他调整匕首的巴德……杰普瑟村毫无保留地以善意接纳了将一切过往隐藏在冷漠下的他,在山村的日子谈不上舒适,却让瑞格勒斯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柔和了那么几分,睡梦中总会吞噬一切的大火也渐渐变得遥远,变得可以忍受。

而现在,这一切又一次被记忆中的烈火追上,焚毁。瑞格勒斯只能沉默着接受自己的无力——他还是无法像阿提萨尔那样强大,强大到足以守护下珍视的人与物,强大到足以反抗劫掠他眼前一切的命运。

更何况,眼前这把烈火似乎就是他心中的英雄点燃的。

愤怒、烦闷,郁结,无力……心智并不像躯体那么容易成长,被纷至沓来的动荡压抑下的情感在温暖的午后被孤独撬开盖子一并爆发,像是想要甩开一切那样奔跑了起来,回过神来,竟然已经来到了外城区的军营周遭。

“喂!干什么!这里是军队!闲人勿近……嗯?你小子这身行头哪来的?怎么穿着我们淘汰下来的轻甲……”

站岗的士兵拦住了瑞格勒斯,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的陌生同族,心想不妙的瑞格勒斯正盘算着如何脱身时——

“你也是志愿参军的小青年,想过来试训的?”

意料之外的推测和毫无迟疑的首肯,将瑞格勒斯带入了满是汗水的操场。

分头行动目送三人离开后,斯博利并没有离开内城区的住宅区。根据格夫的消息,他要找的地方应该就在附近。

“路口过后往东,右手边第三条小巷……第二间屋子的窗下……哦,有了。”

斯博利伸手探向窗台下方,金属的冰冷触感印证了他的猜测。一柄油光发亮古铜色的钥匙被藏在死角处,和萧条的小巷里那把古色古香的大锁看上去是那么般配。

推开厚重的木门,要找的那个带锁大铁箱子也不藏着掖着,光明磊落地坐镇在房间中央,在家徒四壁的空荡房间中吸引了一切来访者的注意,让人忽视了这屋子内不协调的整洁。斯博利在铁箱前单膝跪地俯下身来,从腰包里取出两根铁丝小心翼翼地钻进锁眼。

“唉……有几年没撬过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行。”

斯博利屏息凝神,让手指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缓缓摩擦,铁丝也随之扭动。他聆听着锁芯在自己手指下发出的细微声响,不断尝试着内部锁销的各种组合,感受着结构的轻微颤动。在几次尝试后,随后“咔”的一声响动,锁芯终于从锁销的限制中解放出来。

斯博利迅速退出铁丝,满意地打开有些沉重的箱子。令他有些意外的是,箱子内空空如也。

“嗯?不是说打开锁就能找到吗?”

斯博利挠了挠头,伸手在箱子内部仔细摸索。可空空如也的箱子不会像魔术盒一样凭空变出什么,箱子底部是那么的严丝合缝……严丝合缝?

“哦,是这种构造啊……”斯博利忽然想起以前在王国黑街的地下酒吧里见识过的另一种机关,于是抽出双手转而在箱子外侧摸索,果不其然在接近地板的地方摸到了两道小巧的插销与暗槽,沿着槽道用力拨动,箱子底部便像深不见底的巨口一样缓缓张开,一条绳梯如同柔软的舌头,邀请着来客向着黑暗中滑下。

“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呢……下去再说吧。”斯博利踩住绳梯,头也不回地扎进昏暗无光的黑暗。

绳梯并不算长,向下攀爬了大约五米,斯博利便重新踩上了坚实的地面。地下的空气中飘荡着的浓醇酒香和些许食物腐败的异味,不那么充分的通风更是让这里混杂出一种令人不快的气味,令人有些头晕目眩。斯博利却记得这种气味:建筑总有向阳与背阴处,城市亦然,而这气味,便是来自背阴处的邀请函。

“为了喝酒,这群兽人还真是大费周章啊……还是说,会有些更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起藏在这里呢?”

沃夫利亚气候寒冷,酒精自然对居民有着致命的诱惑力,甚至在吃一顿饱饭和喝一顿好酒间,大多数兽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小部分兽人会在自我拉扯式的纠结后依然选择后者。也因为历史中这酗酒成瘾的社会风气,沃夫利亚人不得不出手管制酒精,在战争期间赫尔德斯这种战斗要塞自然更是对私藏酒类严加打击。酒精甚至被军队所垄断,成为奖赏战士的至高荣誉,虽然听上去有些不可理喻,但为了喝上一口酒而参军的人或许也是真实存在的。

可如果欲望是靠上令下行便能轻易约束的事物,各种罪名早该消失不见了才是,尤其是这种具有成瘾性的暴利商品。有需求,有利益,无论多么危险总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而这种铤而走险,又总会和城市背阴处的原生居民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

推开虚掩的木门,浓郁到近乎恶臭的酒精气息扑鼻而来,几乎要剥夺走斯博利的嗅觉。即便是太阳高挂的午后,糜烂的地下酒馆中也已经有了几位酒鬼的身影,很难说他们是今天才来还是从未离开,不像斯博利记忆中王国都城里寻欢作乐吵闹不已的景象,这里的酒馆中全无交谈,只有醉生梦死的啜饮声,木杯和布满油污的桌子碰撞声。忽明忽灭的老旧煤油灯懒洋洋地挂在低矮的墙上不时晃荡,全无驱散黑暗之意。

“要多少酒……你是谁?”许多酒桶筑起的吧台后,身藏暗处的酒保站起身来想要招呼新客人,而问候也在看清来客外貌的那一刻从言语化作架起的尖刀。

“不要那么紧张,不过是个酒瘾犯了却找不到酒喝的吟游诗人罢了。”

斯博利将腰间的佩剑靠墙放下后摊开双臂,只背着自己的里拉琴缓缓向吧台靠近。

“吟游诗人怎么可能找到这里来?我警告你!不要再靠近了!”

浅薄的说辞下敌意只增不减,虎背熊腰的酒保挥了挥手里的匕首以示警告,酩酊大醉的酒鬼们则麻木地旁观着这出“闹剧”。

“你这做生意的,怎么这么死板?你有酒我有钱,彼此不问是非,不也是一笔买卖?”

“呸,你这没毛的杂碎,我怎么可能把酒卖给你们人类?”

“‘你们人类’啊,原来如此,加价也不行吗?”

“没得商量,快给我滚!吟游诗人是吧,再不滚今天非得卸你几根手指!”

斯博利站在房间中央,煤油灯给他的侧脸打上一层脏兮兮的黄色,听到这么不客气的逐客令,斯博利也不再向前,只是耸了耸肩,悬在左肩的尤克里里顺势滑下肩头,斯博利作势打算离开。

“算你识相,滚!”

煤油灯闪烁了几下,兽人放下手中的匕首,正打算坐下。煤油灯也和先前几分钟一样,照例打算摸鱼转暗。

脸上结结实实的痛楚却和昏暗一起袭来,被偷袭打懵了一瞬的狼人勃然大怒,勉勉强强扭身躲开眼前人类低身位的一记横扫,同时伸手向摆放着匕首的位置摸去,却只听到清脆的落地声摸了个空。

心想不妙的狼人立刻专注防御,对手似乎也不打算给自己任何调整身姿的机会,刚被挥出的尤克里里再次调转方向瞄准自己的侧腹,为了躲闪上一记横扫狼人本就重心不稳,意识到再次闪避或许会给对手留下更大的破绽,对兽人力量抱有自豪的狼人架起手臂打算硬生生接下全力挥来的乐器,同时借此封锁对方的武器行动。

尤克里里的冲击比预期来得要慢了那么一刹那,手掌发颤,狼人顺利接下这一次袭击,可计划中围绕武器的角力并没有在手中展开,尤克里里只是温顺地躺在自己掌中。狐疑之间,狼人站稳脚跟调整身姿,人类却趁着机会突进怀中,随即毫无防备的柔软腹部遭受到新一轮大力殴打,刚刚调整好的身体平衡此刻轰然倒塌,狼人不受控地踉跄着向后倒下跌倒在地。

昏暗中被迫倒地的狼人只捕捉到快速逼近的黑影,位置上的巨大劣势让狼人心生慌乱,抓着尤克里里的手刚想发力起身,却被精准地踩住手腕,动弹不得,而煤油灯也识趣地重新闪烁了起来,为狼人照亮贴在眼前的“吟游诗人”,他手中的匕首正明晃晃地反射着光线。

“现在乐意和我这个‘人类’谈谈生意了吗?”不顾身后惊慌的醉鬼们,斯博利将匕首抵近狼人厚实的皮毛,剧烈搏动的心音似乎都颤抖着匕身。

“那我就回去睡觉了!你们忙。”

既然是自由行动,瞌睡了一路的尤瑞毫不犹豫地就要回商会午睡,没几步路却又停住回头叫我了。

“回去的路怎么走来着?”

斯博利和瑞格勒斯都一副有事的样子,带着来时路上都在瞌睡的尤瑞小姐回去这一重担也顺理成章也落在我头上。

走在热闹的集市中,尤瑞小姐迈开的步子都轻快地跃动着,似乎心情不错。即便是在人种混杂的集市中,尖耳朵也是格外显眼近乎独特的特征,加上标准的五官,所到之处难免引人侧目,可随脚步轻轻抖动的尖耳早已习惯这种瞩目,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自顾自地欣赏着不曾打算出手的货物,散漫地跟在我身后。

“啊,说起来安克尔,你最近身体有什么变化吗?”

有时也会像这样随意地搭话,毫不讲理地将我也拉进这并不全是好意的视线中来。

“身体吗?好像没什么变化吧。怎么了尤瑞小姐?”

“嗯,闭上眼感受一下自己的内在?总感觉很难形容啊……”

要在闹市中听从这种有些不明所以的指示虽然奇怪,但是毕竟是尤瑞小姐的要求,我也不好拒绝。稍稍偏离阳光灿烂的主干道后,我们在两家没什么人气的摊铺前站定,意识到眼前的来客并不打算消费,店主脸上的灿烂笑容转瞬即逝,没好气地瞪着我们。

心中有些抱歉的同时,我合上双眼,将意识隔断在我的体内。

“深呼吸,把注意力下沉到你的胸腔,聆听心脏的跳动,感受肺叶的扩张,感受血液在体内的循环。”

尤瑞小姐的声音沉稳而平静,将平时的活泼感抛诸脑后。深呼吸几口后,冬日依然寒冷的空气刺痛着胸腔,却也迫使我鲜明地感受着肺叶的轮廓;心脏的跳动声渐渐变得沉重,像是鼓点一样回荡在我的体内,只是我似乎依然感受不到血液的流动……

“尤瑞小姐,我……”

手的触感封堵住了我的语言,那只手自我的额间划过,滑下鼻梁,掠过嘴唇,停在了我的胸膛,仿佛与此刻感受清晰的心脏紧紧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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