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谈 流变的恒定(2 / 2)

“破祟圣枪!”

被赋予了枪之形态的魔力投掷而出,无视世界法则重现的光之标枪刹那间洞穿粗壮的树干,甚至来不及再度哀嚎,朽木树精便停止了动作,化作真正的枯木。

自树上爬下,剖开有些烫手的树皮,取出足足十二颗黝黑的树种。“腐朽之种”,朽木树精那饱含魔力的核心,越是长寿的树精蕴藏的种子越多,朽木树精死后若是遗留原地,过些年就又能收获好多朽木树精,作为狩猎成功的战利品可谓正合适,也相当适合我的战斗方式。

过半的精灵并没能成功带回战利品,而那些合格者中也不乏伤者。在人群中,只是衣物沾满泥污和有所擦伤的我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顺利狩猎成功的各位,恭喜。稍事休息后我们继续。第二道考验,睿智之识。侍神之人当有足以理解神之视点的见识。”

名字说的好听,但实际上就是和我平日生活一样的考试,自幼学习这些知识并反复测试的我没有任何落榜可能。考试筛选过后,倍感意外的是仅有九人合格,时间也是接近入夜的黄昏,看来一切都会在夜里迎来结局。

“第三道考验,虔诚灵魂。唯有最虔诚的祷告方能唤来神的援手,请以各自的祈祷展现神迹。”

然而结束比预想来的更早一些。不等大祭司示意,我周身便闪烁起点点荧光,淡然而冷漠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回响于林地:

“我已选定。”

第一次得知,神殿的祭坛下方有一道通往地下的暗门。

“进入这扇门,往后便是‘神域’了。”

大祭司解开沾染了铜绿色的大锁,向我说着。

“觐见神明的路已然开辟,去面见祂吧,去领悟你的使命,见证你的未来。”

凝视着毫无照明的地道,不由得咽下唾沫,就是这了,我等待多年的时机,终于触手可及。虽然对埃佩隆神谈不上什么好恶,但只要祂的力量依然健在,那无论我怎么尝试在森林中逃窜都是徒劳,这村子也还是会世世代代守着一成不变的未来不肯放手。此刻向前迈出的一步,或许便是翻开崭新明天的第一步……!

“——尤瑞。”

唐突被呼唤的名称使我驻足,回过头去,我望向那张倍显老态的脸庞。

“……做得很棒,我为你感到自豪。”

五十年来,这或许是第一次他向我表达情感而非说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摆摆手转过身去。

将自门后照进的光亮和久久不曾离去的倒影甩在身后,我一头扎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地道下悄无声息,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模糊,试着点燃魔力创造光亮,可此处竟几无魔力可供调用,无奈下只好沿着地道的墙壁摸索前进。不知过了多久,双眼逐渐适应这片黑暗,脚步也渐渐加快,来到一条分岔路口。

洞穴向着左与右分别延展,沉默地等待来访者的抉择。

说着未来恒定,却在觐见的路上设置分岔?这是什么黑色幽默么。

随性地走向右侧道路,斜坡逐渐向下蜿蜒,走过一个弧形长廊后,一条长梯竖立在通路尽头。攀上长梯后,却是一间亮堂空阔的厅堂,正对着的是另一条自空中伸下的梯子,以及右手侧洞开的墙壁,湛蓝色的荧光自洞中倾泄,溢满脚下的空间。

“……不会两条路最后都通向这里吧?”

自说自话的疑惑并不会得到空洞的回应,迎着荧光,没几步路便见到了通路的尽头,我穿过那一人宽,格外狭窄的通道。

一片宽阔的空间在眼前豁然开朗。地下空洞顶部高耸形成一座穹顶,其上布满发出湛蓝色荧光的奇异矿石。光芒弥漫在整个空洞,投影出如梦似幻的蓝色光影,宏伟的石柱规整地纵向林立于空洞四周,一直延伸到穹顶,支撑着整个空间。一池清澈的地下湖泊横亘在空洞中央,湖水也被照耀得如同液体蓝宝石一般,微微涟漪将荧光进一步反射,荧光跃动更甚。

超乎想象的景色在脚下晕开,石柱似乎指引着我向深处走去:一面巨幅的壁画横亘在终点。两颗晶莹剔透的心脏交错重叠为一体,似浮雕般镶嵌在壁画中心,横平竖直的线段与扭曲错杂的曲线自心脏辐射而出又交织缠绕在一起,点缀以精美却未知的符号。

“尤瑞莉斯,上前。”

随水晶心脏鼓动,荧光在壁画中流动,曾耳闻的空灵而冷漠之声振动着静谧的地下空洞。

这……就是埃佩隆?

“然而你不会上前,时下你正犹疑我的存在形式。”

心中一惊,不能被神的外形唬到,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决定——

“不妨将你抵达分岔点的时刻稍加推迟,形式有其意义,问出困惑,我将启示。”

……是么,司掌未来,自然意味着知晓我的行动。

“这村子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对神明来说,信徒们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

“村子存在的意义,是为了我、你,以及终于到来的复兴;信徒是我们的诅咒与命运,也是维系力量的根源。”

乍一听浑然摸不着头脑的话语,在反复思虑下显现出潜藏的含义。

“你是说……这村子存在的意义是,让我诞生?”

“并不准确,还有使我得以规避陨落的过去,于凡世间存续。”

“那诅咒与命运又是什么意思?神明不应该是给予信徒力量的存在么?”

“尚且无需知晓,你的未来并不需要这些知识。”

“我的未来……你想必是不会回答的吧。”

“你的结局尚不明确,但必将确保复兴实现。”

“谁的复兴?精灵?还是你们神明?”

“后者。”

“可笑,既然你都存在了,又何必需要我这个代理人?”

“我存在于此,无从离开,不过再度行走于世的时刻并不遥远。”

“为什么你的回答总是那么跳脱而模糊不清?”一丝不耐烦掠过思绪。

“生命的行为受思想左右,而思想为其认知所限。”

“……也就是说,为了继续操控我的人生?”

“部分正确。”

被如此冷静而干脆地承认,反而让我的好奇压过怒火。

“未来不应该是充满可能性,由每个生命主体自己决定的进程么?”

“决定未来的自由,不过是在无知迷雾中滋生的一种错觉,实则早已在理性的掌握下被剥夺。”

“你是说我没有自由意志?”

“否定,正因存在自由意志,因而未来得以决定。”

水晶心脏规律而安静地鼓动着,将荧光输送向壁画,我全然无法从中分辨出任何情感。

……够了,一通胡言乱语,暗地里还抱有一丝期待,期待着被神明的智慧所说服的我真是愚昧。祂若是这么瞧不上凡人的思想,不如就让祂看看被戏弄了五十年的意志有着怎样的力量。

将留下的几颗树种摸出,其中积蓄的魔力顿时活化,用力捏碎树种的外壳,腐叶与泥土的气息与魔力一同四溢而出,如果想象和祝词的组合行得通的话——

“大地之母翠露娜,谨唤汝名听吾愿。世界之根,深埋幽谷。岿然之藤,现于寰尘!”

腐朽树种自指缝间落入土壤,片刻后深绿色的粗壮蔓藤挣脱泥土的桎梏破土而出。

面对豹变的局面,水晶心脏依然不紧不慢地跳动着。

“自然伟力,其源为地。岿然之藤,荡平吾敌!”

将颂歌的下一段吟唱而出,蔓藤也随音律卷做拳状,瞄准那水晶心脏愤然挥下!轰鸣顿时响彻地下空洞,几块湛蓝色的矿石自穹顶坠落摔得粉碎。抬起手来,将蔓藤自墙体拉开。

那颗水晶心脏完好无损,甚至连壁画都不曾伤及。

“备受恩宠的天选之子,总会对繁琐的约束嗤之以鼻。”

“生命之泉,流淌不息。自此及彼,为我所汲!”

不死心,捏碎第二颗树种维系即将枯萎的蔓藤,同时试着号令蔓藤在命中水晶心脏时从中汲取魔力,却发现并无击中的实感,汲取魔法也无法发动。

“长年累月的配种,坚信理性演化而来的精灵要唤醒魔法才能,缺乏的变量是富有感性的庸才,而复兴的时点终于到来,你也该降生了。”

放任失却魔力供给的蔓藤枯萎,紧接着握紧树种思考该如何进行有效输出。

“性格会受教育方式决定,能力会受汲取知识左右。这一点你的父亲做得很好,甚至使得概率最小的最佳可能性得到应验,你足以成长为凡世间最强的施法者。”

“大地之怒,激荡尘土……!”

——不行,如果在这里引发地震,村子里的大家说不定也会受波及!

“假定未来的确有着无限的可能性,那么足以影响未来的抉择也同样应该无限多,但实际上生命在面对事件时所能做的决策是有限的,而一生中所能经历的事件同样是有限的,假设难以成立,就决定的未来而言,都是可预测的。就像现在恼怒的你,因我选择的培养方式而对我感到不满,这份情感左右着你看待我和村落的方式与态度,并导向了希望击败我以获得“自由”的选择,却又因学习的知识中不存在足以威胁我的可能以及你善良的天性而徒劳无功。”

停下了试图捏碎树种的手,心底最深处的忧虑与恐惧被赤裸裸地剖析陈列。

“但你获得自由的诉求确实将得到满足,高兴些,你心心念念的旅途即将启程。”

枯萎的蔓藤消散作灰,不等我明白祂的话语有何意义,湛蓝色的荧光将我包裹。

“旅途愉快,离开森林的那一刻你就会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直至我们下次相见。那时你将看到的是我的另一个侧面。”

那便是我在地下空洞的最后一个瞬间。

“——通告信徒,巫女尤瑞莉斯图谋弑神,犯下不赦之罪,理当处死。然则我已宽恕,罪人将以流放之刑赎罪,明日日出,逐出森林。”

晚餐时分,凭空摔落在村落广场上陷入昏迷的尤瑞莉斯,窃窃私语的村民,以及仍旧淡然而冷漠的声音,构成了埃佩隆境有史以来最为轰动的一晚。

昨天迎接我的两名同胞,此刻无声地押送着被反剪双手堵上口条的我。走过那昏暗却有些眼熟的景色,我意识到那正是昨日我踏上的归途。

大祭司无言地跟在我们身后,一夜之间,他本就花白的头顶下过一场大雪,埋去所有色彩,不知过了多久,森林的边界变得可见。

“弑神的罪人尤瑞莉斯,现奉神明埃佩隆的旨意,将你逐出森林。”

反剪的双手被松开,大祭司宣读起了判词。

“流放之刑将持续二百年,在此期间,森林拒绝你的来访。”

粗布制的挎包被塞进我的怀里,伸手探去,还有三颗腐朽树种被留了下来。

“日出将至,随第一缕晨光,刑期开始。”

沉默降临到四人之间,仍在沉睡的森林是如此安静,我闭上双眼。

又不知过了多久,鸟鸣声逐渐响起,而第一缕阳光也刺破树叶缝隙,洒向等待启程的旅人,拉长了她的倒影。

“日出已至,放逐罪人。”

两名同胞一前一后,以刀鞘敲击我的后背,大祭司颤抖的手将我一把推出森林。

自由而无依靠的阳光显得更加明媚,没了遮天的树冠,一切都是那么开阔而新奇。

挂着松垮的挎包,我深一脚浅一脚自顾自踩着我自己的路,一条和平日截然相反的路。

不敢回头,却也不想回头,只能默默低头。

那看上去越发衰老的倒影却依然不愿离去,伴随着我迈出的步伐,直到我的旅途越过他身影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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