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谈 流变的恒定(1 / 2)

看得腻烦的森林,雨后或许也会有截然不同的模样。

在房间里听着雨声,背对窗棂低头读书的那个我,一定想不到将来会有这般感想。

冰冷泥泞的泥土陷入趾缝,潮湿的空气中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土腥气,粗重的一呼一吸间枝叶腐败的气息如浪潮般扑向不断伸缩的肺叶,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路奔跑到树木稀疏的森林边缘,这次大概……能待得久一些?

得益于以往的经验,我已经驾轻就熟掌握握规避捕猎陷阱的方法,或许只要再试上几次,就能逃出这片森林……!

但也和往常一样,当我冒出这种想法时,远处树木的阴影中冒出两个人形,他们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手里拿着为我准备的伞具和毛巾,就好像父母在耐心等待嬉戏的孩童。

我蜷缩起双腿躲在树下,像是孩童赌气一样对那两名守卫不予理睬,视线透过朦胧的雨雾望向无从接近的景色。耳边只有雨滴落下凌乱的鼓点,将原本静谧的森林搅得嘈杂——不过这也远比平日的森林里来得有趣多了。无论是长辈还是同辈,甚至是牙牙学语的下一辈,这森林里的一切人和事或许都会在永恒中照着祂的旨意前行,绝不容变。

我逃到这里并不为做什么,只是漠然地淋着雨水,等待着嘈杂的人声将我找到并请回去。

这片森林拒绝任何来者,但若无神的旨意也决不允许离开。

但总有一天,我一定要离开这片森林,去证明未来绝非只能被限定在这森林中的模样。

可话虽这么说,只要还在这片森林中,我来到森林边界前总会被守株待兔的守卫带回村里。不知道试过多少种方法和路线来逃脱,每次都只会以失败告终,在过去十年间反复的尝试让我得出了无能为力的结论。

或许,只有从源头处才能解决问题?

挑战神明的念头已经在思绪中盘旋了有些年头,但即便我想象了再多场景,我连神明的方位和形态都无从得知,这次的念头也同往常一样,很快便离开了我思考的队列。

过了多久呢?四肢感到冰冷,发间的水流如瀑布般倾倒而下,对时间的感知也被大雨一同冲走……

呵,时间啊。

因轻度失温而变得模糊的思绪在意识到时间的那一刻又重新变得凌厉,阴燃的怒火如接触到氧气般爆鸣闪过。

这个村子里,时间的奔流被固定的河道划定,未来不再未知,而是成为恒定,依然无法理解,“未来”真的是值得耗费生命中的一切去追逐的东西么?

每当产生疑问,老东西只会说这是“神明的旨意”,那神明到底是什么呢?祂存在的证明就是我们必须遵照那老东西说的活着,不然就什么都做不了么?自懂事起的四十年间,只被允许学习历史,学习千奇百怪的祷告仪式,学习如何分辨魔力的流动,一切都是为了顺利实现某个既定的“未来”。

“未来”难道不是千变万化,有着无限可能的么。

不同观念总会纠集为疑问,疑问每次又都会演化为矛盾,进而升级为冲突。

可笑,如果信奉着司掌“未来”的神明却连和自己孩子的冲突都无法回避,不靠严格执行特定举措就无从实现想要的“未来”,那岂不是说明所谓神明也不过尔尔,毫无用处。

哪怕通过祷告动用所谓神明力量能轻松实现些什么,通过魔法大抵都能复现,神明又有什么用呢?

指尖凝聚起散逸在空气中的魔力,一簇火焰迎着雨水赫然亮起,任凭风吹雨打毫不摇曳,待周遭的魔力消散后又兀自熄灭。区区涂抹现实,自我出生起便并非难事,这些年积累下的知识储备和睡觉时间偷偷练习更是让号令魔力变得信手拈来。

大雨将歇,水花四溅的足音渐渐逼近,看来课间休息也该结束了。

“巫女大人,您该回去了。”

上空的水帘被隔断,并没有多余的情感,也没有一丝不满,两位浑身湿透的同胞只是无言地为我撑起雨具,等待着我的起身。

将想叹的气咽回腹腔,迎着他们敬畏的目光,我向着归途迈步,离开我一步后他们也跟上了我的步履,紧紧保持着半步的间距。心不在焉地双手合十闭上双眼,与其说是默默祈祷,不如说是提出要求:

把雨停下。

劈啪作响的枝叶不再做声,敲击雨具的鼓点缓缓淡出,遍布天空的阴云纷纷散开。

被遮掩的午后斜阳将金色的光芒倾倒在晶莹剔透的森林中散射开来,登时将本处于阴雨下的森林映得流光溢彩。

“快些走吧。”将大概是瞠目结舌的同胞抛下,挂着湿透了的衣服,我深一脚浅一脚自顾自踩着我自己的路,一条和逃跑来时不同的路。

不可离开的森林之中的建筑大抵也只能就地取材,无论何等巧思终究会被局限于木材本身的特质,更何况这里的人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巧思,于是建设出的也就只有千篇一律的房屋。

“您回来了,尤瑞莉斯大人。您快些更衣吧,大祭司有话要对您说。”

神殿,我的居所门前,两位不认识的侍卫毕恭毕敬地向我行礼传话,看来是又换新人了。

我应当回归的木质牢笼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占地面积更大了一些。不想为难这些侍卫,沉默着从他们中间径直穿过,踏进神殿。

自我记事起,这间神殿中心的隔间便成了我的居所,而说实话,十岁前的记忆并没有在我的存在中留下多少,在这里经历的一切也几乎构成了我生命的底色,一种如雪白的灰,除了有关神明的一切外,只有偶尔夹杂在经书中的魔法书,如画笔般给底色上了几笔鲜艳的亮彩。

即便是枯燥的理论知识,夹杂在神神叨叨的经书里,也能够那么引人入胜。

“巫女大人您回来了,还请快些更衣别着凉了。”“巫女大人您下午好。”“巫女大人……”

又是如此,不论我怎么逾矩,怎么试着表现出逆反,怎么夸张地展示出我与你们不同,即便是这样三天两头出逃,需要耗费他们的时间来寻找我,身边人的反应依然平淡如水。

他们从来不曾正眼相待,我是崇高而遥远的存在,是神明意志的化身,所作所为必然合乎神的旨意,神若默许,那便理当如此。

怀着感慨,褪去湿透的粗制衣物,简单驱动魔力干燥肉体,换上粗制布衣,现在还没必要和老东西起冲突。

神殿中心是一处祭坛,说是祭坛也不过是堆砌着诸多预言雕版的房间。不像其他信仰,我们所信仰的神不可造像,时间不会存在样貌,祂的伟力不言自明,唯有我们坚定不移信仰的心,与代祂行走于世间的肉体,才是神所需要的一切。

但信仰需要道标,为了让我们的祈祷能够传达于祂的思绪。神的名讳唤作埃佩隆,这就是信仰者所需知晓的一切,祂遍闻我们的祷告,施展伟力给予我们启迪,而我们则代行祂的旨意:在这片林地,祂能主宰诸多凡事,可离开这片森林,祂便无力引导世人。

长年的浸润使这些知识如退潮后的暗礁般浮现,即便我并不乐意回忆起这些无趣的想法。

祭坛旁矗立着一个样貌枯槁的男人,长生久视的精灵生命周期较其他种族更长,他远未到精力衰退的年纪,却连双耳都不再挺拔。

他曾是个普通得无以加复的男人,和其他村民共同信仰着不可见的神明,专心致志地奉上祷告,却从来得不到神的点拨,似乎会和每个平凡的精灵一样在自己生来就注定要尽职的位置度过漫长的一生。直到某夜,照例祷告的他听闻祂淡然的声音:“做好准备。”

大祭司的女儿,等待接任的前代巫女于是夜受启,选定素未谋面的他成为自己的丈夫。

一夜之间,生活骤变,他不再是负责耕种的某个精灵,于清晨迈入神殿的那一刻,他的名讳和他的生活一同留在了没播种完的农田中。翌年,我诞生于世,前代巫女却将她的灵魂交托予我,回到神的怀抱。一些年轻村民对神明的坚定信仰虽未动摇却萌生不解:承载神明意志的巫女英年早逝,耕田之人并入神官家族,神明所注视的未来究竟有着什么?

困惑并没有持续到第三天,据说尚在襁褓中的我抓住了无人能见到的丝线,凭空出现的火光与我的啼哭一同爆裂。

埃佩隆境中诞生了首个具有魔法天赋,能够感受魔力流动并加以干涉的天选之子。

毋庸置疑地,我视作神的恩赐,而老东西也接过大祭司的职责,以平庸的资质努力向新的天职尽责,可平庸不会随着地位变迁而革新,全然无法如前任大祭司那般以神的智慧引领众人,神对他依然不闻不问,愈发沉默的他一天比一天衰老。

“尤瑞莉斯,这次又是为何?”

“问你的神去啊,老东西。”

他沉下脸,沉寂的祭坛只靠两句话就剑拔弩张,每每见到他那张阴郁的脸我就按捺不住心头的躁动,无论事先做过多少心理建设,相见之时却总会挑衅,这究竟是种怎样的情绪呢?

“你也不小了,没多久就要进行甄别仪式,该成熟稳重一点了……”深呼吸过后,他吐出的话语一如既往的无趣。又来这一套,每次找我都要说一遍,他真的不会嫌烦么。

装傻充愣,潜心观察着他身后魔力的动向,从小每次要被他训话时我都会这样度过,让自己的精神超脱于这个受困的现实,仿佛抽身事外。

“………………尤瑞莉斯,你在听吗?”

“在听在听,好好祷告,和神建立联系,别掉链子,还有什么事么。”

他还意识不到,我也懒得纠正,大多数村民觉得我靠祷告实现的事情,都是我施展的魔法。

“甄别是决定每个精灵一生的大事,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掉以轻心?自然不会,甄别仪式最终选出的一人,会被视作神选者,是能够觐见神明的,我可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错过这次,我的计划就全都付之东流了。

埃佩隆,我们的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可得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个清楚。

“今天,就在这里,各位将会决定自己的未来。或许各位都期望着能够成为神的先锋,但容我微言在前,不论何种职责,都是我们村内无可取代的重要岗位。”

一周过后,大祭司召集齐村里所有年过五十的成年精灵,甄别仪式也即将随朝阳拉开序幕。

“不过对着现在的你们来说,还太早了些……言归正传,第一道考验,狩猎本能。在午前于森林中独立狩猎一头魔物并带回它的部分作为战利品,放胆去做,巡考会确保你们的安全。去证明自己有着执行神明旨意之能力吧!”

号角吹响,近百人先后出发,前往尚未完全苏醒的森林。狩猎的考验难点并不局限于如何与困兽缠斗并胜出,更在于如何在偌大的森林中,寻觅到魔物的踪迹。和需要靠四处奔走追踪痕迹来捕捉魔物动向的同龄人不同,魔物所逸散的魔力如丝线般指明了道路,而我要做的只是沿着丝线在林木迷宫中找到出路。

活跃的魔物散发而出的魔力常常有所波动,而休眠中的魔物气息则更为微弱而安定,何苦要勉强自己去浪费体力挑战躁动的野兽呢?好逸恶劳的本性或许人人皆有,可顺着纤细的丝线找到的,却并非沉眠的魔物,只是一颗约五米高的枯树,腐朽的枝干上已然攀满苔藓,手腕粗的藤条自枯萎的树冠上倒挂垂下,就连树干中部脱落的树皮下都已经被啄蚀出两个深陷的窝洞。

不由得叹口气,贪小而失大,若是能预见这样的未来,我是否会选择更活跃的气息呢。

森林中的枯树往往会成为弱小动物的庇护所,但这颗枯树的周遭却了无生气,浅浅刨开周遭土壤,森森白骨便崭露头角。

林地中最棘手的魔物之一,朽木树精。以精灵会携带的常规装备来说,无论是弯刀还是短弓都难以穿透那粗壮的树干。一般来说朽木树精并不需要睡眠,懂得伪装作枯树的往往是那些活过接近精灵寿命的古老树精,威胁只会更大。

要是不处理掉,被别人碰上说不定就麻烦了……

摇了摇头闭上双眼,屏气凝神,尽可能地将手边的魔力攥进手心,想象而出爆燃的火星,去点燃蓄势待发的魔力块。

“——燃火。”

按照魔法的基本原理,所谓咒语并非必需,但导论提出咒语近似自我暗示切换思考的契机,空想的火星瞬间侵蚀现实,熊熊烈火于手掌燃起,将这团火焰奋力投掷而出。

“!”

枯木摇动,朽木树精凄厉却不成文的哀嚎回荡在森林中,胡乱挥出的藤鞭将周遭的土壤搅动不息泥浆飞溅,空洞的树窝中闪烁起淡紫色的荧光,身为猎人,陷阱却被人识破,树精愤恨地扭动着树干四处搜寻着。

“塑型!”

看来树皮相当厚实,如此一发火弹都未能伤及它的树芯。暂且无暇凝聚魔力成块,只能先将浸润着魔力的泥土化作壁垒,抵挡住藤鞭的来回挥击。

树木燃烧地劈啪作响,朽木树精的挥击渐渐停歇,倍受烧灼之苦的它现在需要做的一定会是——

地面震动,深埋地下的根系破土而出,盘根错杂的树根扭曲成双腿的模样,朽木树精迫切渴望足以浸泡树干的水源,拔根而起的树精迈着东倒西歪的步子大步向前。

面前的壁垒土崩瓦解,快步靠近蹒跚的朽木树精,凝聚的魔力将空气压缩至极限。

“风刃!”

短促的破空声划出两道弧线,遭到切裂的树根无力承受枯木的重量,再次迈步时朽木树精重重倒伏在地。

“坏了……!”

虽然放倒了朽木树精,但那淡紫色的荧光同样捕捉到了我的位置,藤鞭势大力沉自右侧急速扫来,击碎匆忙升起的脆弱土墙。

“咳哈——”

剧烈的冲击先右后左在躯干爆裂,连续转体三周,在草丛里摔了个狗啃泥,口中腥甜的铁锈味和泥土的触感混作一团,确认双腿没有骨折后急忙起身,将异物啐出。

很是奇怪,分明计划受挫,此刻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雀跃。

谁也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的,充满“未知”的下一刻……!

跌倒的朽木树精第一次弯曲起伪装作树冠的上肢,无从起身又极度恼火的它正四处挥动缠绕其上的蔓藤,约五米的半径内变得难以靠近,但同时根茎的断面处,正蠕动着催生出新芽。

如果先前那一发足够我积蓄魔力的火球都无法贯穿它的树皮,或许该试试一直没什么机会实践的魔法了。

手脚并用爬上身旁的大树,极尽所能地捕获周遭的魔力,逐渐在手中重塑成型。

依照书本中的记述,魔法的运用方式大多是将魔力作为能源,以智慧所能理解的方式取代现实中某种现象并加以制御,例如引燃烈火,就是将魔力作为燃料转化作光和热,如果人智无法设想出相应的运作方式或缺乏引导魔力的能力,魔法都无从成立。

但魔法仅止于此吗?我的本能总不相信魔法会如此无趣,充盈于想象中的是历史书本中所传承的,曾经阔步于世的神明所展露的神迹:据传横坐在骏马之上奔腾于晴空,衣不蔽体却身形俊美,长发飘逸却满面胡茬,所到之处总是光芒万丈,高擎长剑追猎害兽,被精灵视作太阳与狩猎之神,有着“炽日猎影”美誉的亨特刹德,当那柄长剑挥下,急速迸裂而出的是光耀汇聚而成的标枪,无坚不摧地贯穿被他追猎的一切。

空想唤醒的是被世界遗弃的过去,受引导的魔力重新回忆起过往的辉煌。本不可见的魔力渐渐闪耀,散发出刺眼的强光,我的双手能够感受到那份炽热。

“阳光之主,巡游凡世,刺破黑暗。迸裂而出吧,炽日猎影之追猎!”

深留在记忆中的宗教祝词脱口而出,在足够凡人遗忘一切的时间之前,这些祝词曾唤来神明的侧目。而现在,手中的炽热滚烫更甚,对魔力敏感的朽木树精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四条枝干奋力推动着树干向前滑行。瞄准烧得焦黑的树干,我高举起紧握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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