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心插柳柳成荫(1 / 2)

躺在床上的马国斌试想过无数种可能,“闫矿长让自己这么一个看澡堂的人去办公室,能干啥?总不至于在办公室修脚吧。”“明天要去机关办公楼里面,穿什么衣服合适呢?”马国斌被自己想出的难题给烦死了,像烙饼一样在床上翻过来调过去的睡不着。

第二天一大早,马国斌顶着俩黑眼圈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的体型再搭配上那笨拙的动作,像极了大熊猫。闺女上学以后,马国斌在家翻箱倒柜地想找一件穿的出去的衣裳,可把衣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见令他满意的,不是太皱,就是太旧,只能勉强挑出一条看上去还算新一些的休闲裤,和一双猪皮皮鞋。实在没办法,马国斌只能去找棚户区里混得最好的付卫强,从他们家借了一个假衬衣领子,外面再套上一件有些脱色的深蓝夹克,总算是像那么回事了。

一大早就折腾,引起了马国斌媳妇的怀疑,跟在他屁股后面一个劲儿地追问他要弄甚嘞。马国斌嘴严,啥也没说,而且抓紧时间用冷水洗了一个偷,顺便刮了刮胡子,把自己捯饬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看澡堂子的工人。

昨天下了一场雨,铁道旁的小路坑坑洼洼地还留着积水,马国斌穿上皮鞋都不敢迈大步伐,生怕黑煤泥溅到鞋头和裤脚上。本来他就腿脚不方便,这一趟再熟悉不过的路,居然走了十来分钟。来到澡堂,他和正在拖地的值班老师傅打了个招呼,瞅准值班室内没人,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洗干净的布兜子,将装草药的塑料袋放了布兜里。提起来兜子在眼前转两圈,看上去不想刚才那么寒酸和廉价了,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八点四十五,办公大楼里进进出出的有许多人。有的是来签字盖章的,有的是准备下矿检查的,反正什么样的人都有。马国斌来到办公楼大厅,被门卫拦住盘问。当他解释说闫矿长要找自己时,门卫上下打量了一翻,看他穿的还算利索干净,不像是乡下来闹事的,这才放马国斌进去了。马国斌心里那叫一个不痛快,他冲角落吐了一口吐沫:呸!狗眼看人低。

来到办公楼内,大厅两侧摆放着宣传栏和报纸架,画着锦绣江山的屏风被摆放在楼梯中间,避免直接冲了煞气。一群绿植盆栽围绕着两侧,给人一种郁郁葱葱的生命力。抬眼往上看,一块比脸盆还要大的康巴丝石英钟悬挂在屏风之上,红丝绒般的表盘衬着十二个金色的数字,简约中透漏着一股大气。头顶上方则是一盏水晶灯,每一个灯球都被切割的光彩耀人。马国斌当时觉得这水晶球偷一个回家都很值钱,毕竟是水晶的。他重新扫视到了钟表之上,看到时间已经到了八点五十三,就赶紧绕过屏风往楼上走去。

其实,马国斌也不知道闫矿长到底在几楼,不过整个办公楼也就四层高,以他的分析来看,领导不可能被踩在脚下,也不可能替人遮风挡雨,最佳位置也只有三楼了。于是,马国斌扶着栏杆一瘸一拐地上了三楼,在一顿绛红色大门前做着选择,寻找挂有“副矿长”这三个字的大门。其实,有了职务的人是最讨厌别人叫的时候带上“副”这个字,带上这个字仿佛身价会比正的矮上那么一大截,权力也会被砍掉一大截。别说是闫副矿长,就是志文他们的副队长都容不下“副”这个字,每次都直接称呼他是队长,毕竟没人愿意在这种小事情上给自己找麻烦。

从楼梯中央往西拐,马国斌没有找到矿长办公室,只得返回去跑到东边走廊,一直快到中间位置,在南面看到了闫矿长的“副矿长办公室”。马国斌咽了一口唾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把昨天准备好的说词又在脑海里复习了一遍,下定决心后轻轻地用手指敲了敲门,见没动静又加重了力气敲了三下,马国斌心想:这门真硬呀,实木的吧,敲得手指头还怪疼嘞。敲了半天,没见里面有动静儿,于是他侧着耳朵贴在门上听,忽然一只手拍到了他的肩膀上。马国斌扭头一看是闫矿长,差点没吓死,尴尬地说:“闫矿长,还以为您不在呢。”马国斌顿时有点语无伦次了。

闫矿长笑着说:“我刚开完会回来,就看你趴在门上,你还挺准时啊!”说着话,闫矿长推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马国斌跟在后面,轻轻地把门关上并站在一旁。闫矿长用水壶给干渴了一天的君子兰浇了浇水,把开着的窗户关上,室内的烟味已经散去了不少。回到办公桌后坐下,他发现马国斌像个被罚站的小学生,低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闫矿长觉得特别好玩,说:“小马,你今天是准备给我当门神站岗吗?还是打算一整天看着我在这办公啊?坐呀。”听了闫矿长的话,马国斌这才反应过来,挑了张离自己最近的沙发坐下,摸着屁股下面冰凉而又细腻的皮沙发,他往前面挪了挪,生怕自己的裤子弄脏这么贵重的东西。

“你今天来找我干啥呀?”

这一句话顿时把马国斌问的癔症了,脑袋瓜里想:啥?我找你?不是你让我来的吗?我哪知道来干啥呀!虽然他心里这么想,但嘴上不能这么说:“闫矿长,您昨天开会不方便拿这个草药,我这不给您送来了吗?”

其实,闫矿长并非是刁难马国斌,而是事情太多忘了昨天自己说过的话。他拍了下油光锃亮的脑门,笑着说:“你瞧我这脑子,矿上事情太多了,都忘了是我让你来的,小马,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三了。”马国斌脱口而出。

闫矿长接着说:“有这么个事儿给你访访,矿上招待所餐饮部的老李马上就要退休了,需要找个后生去接班。我觉得你小子挺细心的,就打算推荐你去那上班,你自己觉得有没有什么问题。”听到闫矿长要给自己换个工作,马国斌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闫矿长看马国斌一下子懵了,就逗他:“傻了?你要是不愿意,我再寻其他人。”

听到闫矿长误会自己,马国斌这时才从惊喜中缓过劲儿来,激动地说:“我愿意我愿意,闫矿长,谢谢您第一时间能考虑到我,我一定不辜负您,好好干工作,不给您丢脸。”

看到马国斌表态的样子,闫矿长很是满意,当下就给招待所所长打了一个电话,让马国斌最近办完调令手续了就过去上班。马国斌感恩戴德地将草药放下,还打算再说些表忠心的话,可门还排个几个办正事儿的人,于是闫矿长让他回去准备,算是下了“逐客令”。出了办公室的门,马国斌心里的那股子兴奋劲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脸上的笑容想绷都绷不住。走出办公大楼,马国斌拽了拽身上的夹克,手里没了装草药的布兜子,他两只手不自觉地背在了身后,昂首挺胸地走在马路上。

虽然领导已经打过招呼了,但办手续还需要几天,这段时间马国斌还得兢兢业业地干好洗澡堂的工作。来到职工澡堂,马国斌爽快地给老师傅点了根烟,并给他在耳朵上又多别了一根,嘱咐他早点下班回家休息。支走老师傅,马国斌回值班室把夹克和假领子脱掉扔在床上,把自己舍不得穿得皮鞋也塞到了床下,挽起毛衣袖子,又恢复成以前的穿着打扮,省得一会儿去澡堂让热水的时候圪蹴不下。

此时,我们的梅志文同志正在采煤一线撅着屁股干活儿呢,打死他也想不到,马国斌同志居然替他先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小目标。现在志文最关心,是彩凤这次考试结果回怎么样,将来会去哪儿上班,这个问题会影响到他们一家三口,将会产生一系列的蝴蝶效应。

志文升井换衣服准备洗澡,发现马国斌还在上班,于是好奇地问:“老马,你怎么还上班呢?”

他看了一眼志文,微笑地说:“替老师傅一会儿,这不正好又和你下班同步啦?洗完了一起拾跟上回。”

“那行,你可别嫌我洗澡磨蹭。今天冷死了,我得在池子里多泡泡。”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志文穿着红裤衩,脚上趿拉着皮鞋,搂着衣服朝值班室一路小跑过了来。来到值班室内,他掏出一支烟递给马国斌,香烟的味道顿时弥漫在二人的鼻孔里,俩人累得一时间不知道该谝些什么,只是静静地品味烟草带来的快感。突然,志文冒了句:“老马,你穿毛裤了吗?”

马国斌啥也没说,直接把右腿裤子挺起来让志文看。哈哈,红色的。马国斌问志文:“你毛裤啥颜色的?”

志文从外裤里拽出一条三四种颜色拼接而成的毛裤,哈哈地笑着说:“我是花的,人家彩凤打啥我穿啥。”

回家路上,志文好奇地打量着今天的马国斌,夹克穿得很精干,衬衣领子也是直挺挺的,不像他以往的打扮,就问:“老马,今天你怎么穿的这么展挂,弄甚嘞?”

在八字没一撇之前,马国斌不想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而是岔开了话题,反问志文:“老弟,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七了,咋啦?”志文不假思索地回答到。

马国斌没有往下接话,只是感慨自己二十七岁的时候和志文一样,天天穿上黑衣裳下井挖煤。虽然累,可是自己的两条腿还是和正常人一样。真的是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调到地面工作,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呀!

俩人跨过铁道来到巷子里,马国斌问志文要不要中午喝点。一提酒,志文砸吧了砸吧嘴,上次只顾着照顾俩爹喝酒了,自己因为上班是一口没动,早就嘴馋了。但是晚上又得上零点,没办法,只能拒绝马国斌了。他也没有为难志文,因为他以前也下过井,下井前一定不能喝酒,这是矿工绝对要遵守的。

谝了一路,俩人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了,马国斌推门回到家,见媳妇正在做饭,而闺女却凑在电视机前看电视,脸一下子就黑了。不高兴地问:“冬梅,你写完作业没有,就趴在这看电视?”

闺女回头看见爸爸回来了,就说:“爸,明天放假,我放假再写。”

听闺女这么一说,马国斌发现明天居然休息,那开调令的事情只能礼拜一再去办了。没多大会儿,媳妇端着醋溜白菜和米饭从厨房出来了,马国斌赶紧去厨房帮忙,从里屋把饭碗也端了出来,让闺女把电视关了赶紧吃饭。

吃完饭,马国斌让媳妇把借来的假领子给洗了晾干,这时媳妇又问他今天到底去干嘛了,不说出个一二三来就没完。马国斌实在逼得没办法,于是平淡地说:“今天去闫矿长办公室了。”国斌媳妇吃了一惊,连忙追问俩人都说了点甚。马国斌只说了给闫矿长送草药的事情,中间调工作的事儿没舍得告诉媳妇,他害怕媳妇多嘴坏事。

深夜躺在床上,马国斌仍然觉得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自己初中毕业没几年就从乡下来到十圪节煤矿开始下井,刚来的时候自己打饭还得踮着脚尖才能看到饭菜,瘦弱的身体和小排骨一样,连工字钢都抬不起来。吃了几年有油水的食堂,身体才变得壮实起来,甚至长高了几厘米。但是井下的体力活让他再怎么发育也没超过一米七,直到过了二十四岁生日,马国斌也算是彻底死心了。庆幸的是,二十四岁的马国斌经媒人介绍,认识了自己的媳妇,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虽然住在棚户区有些艰苦,但也算是在矿上有了自己的一个家。

直到三十岁那年,马国斌在井下运料时被巷道顶部塌下的矸石埋住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两眼发黑昏了过去。等再次睁眼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就感觉自己脑袋疼,同时一条腿被高高地抬了起来。命是保住了,腿却断了。至于断到什么程度?看到媳妇趴在床上哭的样子,马国斌能猜到个大概。

矿上的领导和同事都来看望了他,但马国斌其实谁也不想见,只想让他们滚,统统都滚。那段日子是痛苦的,大家没敢告诉马国斌在老家的父母,直到儿子康复差不多了,两位老人才知道。看着好生生的儿子突然变成了残疾,二老老泪纵横。

在井下工作的时候,马国斌那小身板根本顶不住,也曾想调到地面工作,结果领导根本不同意。可现在如愿了,他却没想到得付出这样的代价才行,不过幸运的是受伤部位躲过了要害。为了让这个雪上加霜的家庭好过一些,矿上给他媳妇安排了个临时工,能照顾的地方也都照顾了。不管咋说,俩人挣钱总比一个人挣钱强,瞎活吧。而如今又要调到招待所餐饮部,未来是什么样子,他心里确实没底。

同样心里没底的还有志文,虽然彩凤的考试过去了,但是最终她能调到哪个矿,一切都是未知数。假如彩凤又被分配到离十圪节很远的地方,以后志文上班就没人能看孩子了。虽然小梅禧马上就能上幼儿园了,可万一遇到俩人都要上零点,那可咋办?总不能黑夜也扔在幼儿园吧,简直愁死人了。

志文看了看表差不多十点了,就掀开被子轻轻地起身穿衣裳,从馍筐里拿了个糖包啃了一口。干冷的糖包难以下咽,他临出门又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橘子粉,这才小心翼翼地开门上班去了。树枝在无情的秋风中晃动着,被昏黄的灯光一照,就像个虚张声势、张牙舞爪的流氓,明明自己枯瘦如干,却偏偏借着灯光投在地上用影子吓唬路人。我们的志文同志狠狠地吐了一口带着烟味的浓痰,砸到地下的影子。

来到队里,志文靠在排椅上迷瞪了一会儿,直到所有人到齐以后,副队长告知大家巷道里的局部路线出现了支护不稳的现象,虽然已经抢修过了,但还是需要所有人打起精神,时刻注意自身安全。正在副队长讲话的时候,综采队队长刘铁柱进来了。在队里,正队长每个月都有固定的下井次数,平时没事的时候都是副队长和班长带队,由于副队长一般不喜欢被称呼的时候带个“副“字,所有,大家一般都直呼副队长为队长,都不愿意得罪这个人,给自己找不痛快。今晚不同了,老虎回来了,这猴子也就不那么能闹腾了。

矿上提拔有没有靠关系的?有!但凭实力被提拔的也不少,都用成关系户,那以后谁去干活呀?刘铁柱就是这么一步一步从普通工人打拼上来了,别人干不了的施工段,他能干;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能解决;别人带不好的队伍,他能带好。要不是因为刘铁柱文化程度不高,又是一个不肯低头的倔驴,早就提拔到生产科室当领导了。

大家换好衣服准备坐罐笼下井,看到身边的正队长,志文感觉刘铁柱真是人如其名,一米八的大个子,两个胳膊快赶上一般人的小腿粗,粗犷的脸庞棱角分明,眉心中间不管啥时候都是一个“川“字,虎背熊腰的样子。下井走在这种人的旁边特别有安全感,个大,天塌了都有他顶着。

走在漫长的巷道里,副队长一直在旁边为刘铁柱介绍最近的工作情况,看着两人的背影,说刘铁柱能吃人志文都信。因为上个班巷道支护不稳,而且上方容易掉落煤或矸石,虽然已经修复好了,但以防万一还是要加倍小心,十几里的路程比平时多走了十来分钟。到了工作面,上个班的副队长和班长见刘铁柱来了赶紧上前打招呼,就差递烟点火了。几人在等验收员交接的时候随便闲聊着,待上个班队伍离开后,志文他们班就正式接班开干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零点班采煤队没有一丝的懈怠,刘铁柱站在安全的支护下面,右手紧握着撬棍敲击着工作面的顶板和侧面帮,根据发出的不同声音来发现是否有浮石或者剥层。若是发出“当当当”的清脆响声,就说明围岩完整的,不会出现冒顶和片帮的危险。若是听到发出“空空空”的沉闷声音,就表明围岩已经离层和断裂了,很有可能发生冒顶和片帮。为了更加确定是否出现安全隐患,刘铁柱左手五指分开,掌心托空,向上紧贴顶板下面和两帮之上,另一只手用撬棍敲击顶板和两帮,手指若真的感到轻微震动了,那么这里绝对存在安全隐患了。刘铁柱安全排查后发现,工作面暂时不存在隐患,就观察着队里每个人的工作状态,整个队伍属于老矿工偏多的状态,而且刘铁柱还担心年轻工人被老工人传染上一种对待未来消极的态度。

到了饭点,送饭的后生把干粮给大家分发下去,志文拿着糖包小心地吃着,就怕一口咬下去红糖会烫舌头,正准备咬的时候,一旁竖着的撬棍因为没摆好就倒了,撬棍头端正好划过志文衣服边,吓得志文一哆嗦,咬了一大口糖包,幸好里面的红糖并没有喷涌而出,志文生气的骂道:“谁他娘的把撬棍放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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