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挖煤难活啊(2 / 2)

志文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从床头踅摸到自己的秋衣,边穿边说:“忘了和你说了,我昨天已经和队里请假了,我爸让我今天要回老家帮忙收秋。”

面对志文的理直气壮,彩凤一脸埋怨,怪自己男人没提前向自己言语一声。此时,彩凤已经给梅禧穿好了衣服,衣服上缝着的银铃随着儿子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响声。黄澄澄的小米饭已经端到了桌上,配上油漉漉的土豆丝,整个屋子里有种说不出的温馨。一家人,一口米,一口菜地吃着。梅禧笨拙地用勺子挖着盘里的土豆丝,小灶衣被弄得到处是饭渣,但丝毫不影响小家伙的心情,嘴里的小米全都是老家的味道。

吃完早饭,彩凤麻利地收拾着锅碗。志文偷偷从衣柜毛衣缝里翻出一个铁盒,翻出七十三块零钱放入衣兜里,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一样,披上外套准备回农村帮母亲收秋。

“你走呀?那我就带梅禧回我妈那啦。他姥姥也想孩子了,我正好能看会书。”彩凤看志文准备出门,就赶紧告诉他一声。

“好嘞,你们娘俩路上慢点。今天就不用管我饭啦,我回来了自己随便吃点就行了。”说着,志文便匆匆出了门。走在巷子里,他和棚户区的老邻居们打着招呼,顺着铁道往广场方向走去,去等开往村里的公交车。

路过木料厂和机修厂,志文看到矿上工人忙碌的样子,他突然感觉今天神清气爽,终于不用继续钻在黑暗阴冷的巷道里,可以被阳光包围,那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为了早点回老家,志文一路小跑到车站。结果到了车站才发现,这里已经有不少人在等车。无聊之余,他抽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圪蹴在站台上看着面前的广场。

两三棵槐树点缀在办公楼的两侧,广场中央的喷泉向天空涌出漂亮的水花,两只石头狮子卧在办公楼前迎接着形形色色的人,看着他们匆匆忙忙地在办公楼前进进出出。志文很少进矿上的办公楼,他觉得一个挖煤工人没事儿别老往人家领导的办公室跑,省得人家嫌弃自己的黑工作衣。但办公楼斜对面的职工食堂,则是志文最为熟悉的地方,他甚至能把每个窗口的食谱默写一遍。食堂外墙上醒目地写着几个大字,是很厉害的人曾经为这座煤矿题过的字,是几代矿山人的荣耀。不过,最显眼的还是办公楼前竖立的几个红色大字——“十圪节煤矿”。

这个名字听起来十分耳熟,因为在《平凡的世界》里曾出现过石圪节公社这个名字。但从事煤炭工作的人都知道,十圪节并非是书中虚构的那样,而是一座具有时代意义的红色矿井。如今,它已成长为年产千万吨的特大型矿务局,下属有好几家和他规模同样大小的兄弟煤矿。尤其是最近几年,矿务局下面的一个综采小队的年产原煤量,居然打破了世界纪录,这不禁让人竖起大拇指,也让更多人认识到了它。也正是煤炭行业不断地发展,才给了志文这批年轻人一个机会,一个毕业之后没有目标却能靠双手填饱肚子,能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机会。

公交车从十圪节大坡下呼啸而来,急刹在满是人群的公交站台附近,瞬时扬起了一米多高的煤灰,人群自动向后倒退了好几步。公交车门打开的瞬间,就见大妈们挎着菜篮子从车上挤了下来。从她们脸上的表情和菜篮子里的货物,就能轻松地猜到她们今天都经历了什么,从她们头上裹着的毛巾和脚上的鞋子,又能推断出她们来自何处。但不论你怎么猜,最终答案往这俩字上靠准没错——“矿嫂”。这是一个响亮的名字,能让人一瞬间联想到军嫂的特殊群体。如果说,军嫂是默默支持男人们保家卫国,那矿嫂则是勤勤恳恳地支持家里的老爷们儿为国家开采光明。

越聚越多的乘客让志文心里有些犯嘀咕,别看他在井下挖煤是把好手,但在挤公交上,他确实是一个“约麽蛋”。每次他都不好意思和别人圪挤,等车门口宽松了,才慢吞吞地上车。志文的这个败毛病被彩凤骂过无数次,可他仍是我行我素。但是今天不一样,错过眼前这辆公交就意味着还得继续等几十分钟,浪费收秋的时间,实在是对不起今天请的这个假。一番权衡利弊后,志文也“不要脸”加入了挤公交行列。

凭着一把子力气,他成功了,挤上了这班公交车。

但他也失败了,因为他是被后面的人群给硬挤上去的。

不管怎么说,站着,还是坐着,都无所谓,重点是能回去帮家里收秋了。

公交车在司机的一脚油门下,开始摇摇晃晃地起步。售票员艰难在人群中穿行,踮着脚尖声嘶力竭的吼着,“都抓稳扶手,买了票的往后走。”志文一只手握着头顶上方的栏杆,一只手摸进裤子的口袋掏钱。还没来得及把钱掏出来,就听到后面有人大喊:“对,买两个人的票,还有前面穿蓝衣服站着的那个人。志文!我给你掏钱了,你别买重了!”志文回头一看,原来是和自己同学过的崔红。

崔红住在志文家附近的一个村,俩人上小学的时候是同班同学,之后志文去镇上念初中时,俩人这才分开。没想到十圪节招工时,俩人又遇到了,都从农民变成为煤矿工人。车票不贵,也就两块五,但志文还是觉得自己欠了崔红一份人情。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俩人就像牛郎和织女一样,拼命的挤过人群后站到了一起。看崔红一身利索的打扮,志文不禁的问道:“小红,穿得这么精干是准备去哪儿嘞?”

崔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家里来信儿,说是媒人给介绍了个闺女,要我回去看看。诶,你这是坐车去哪儿呀?”

志文无奈地说:“回去帮家里收秋呗,要不也不会这么急的坐车呀。”

为了打发时间,俩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谝着。从井下工作谝到农村老家,一直站到目的地,俩人始终都没觉得腿麻。

下了公交车,因为村里没站台,俩人只能改为步行。一路上碰到邻村的人,大家都会互相寒暄几句。崔红家比志文家近一些,到村口便和志文先分了别。志文哼着小曲抽着烟,又继续走了将近十来分钟才到村口。进了村里,志文看到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运输秋收后的粮食,为了让母亲少唠叨两句,他急匆匆地跑向了家。

三拐五拐到了家门口,志文发现大门紧锁,便赶紧又跑向了自己家的田地。在田地,他发现母亲和妹妹正在拼命地收割着庄稼,放假在家的弟弟也跟在后面帮忙。志文和母亲打了声招呼,就从妹妹手里拿过工具,抓紧时间干了起来。

秋天,十一点钟的太阳仍然很毒,虽然下井干惯了力气活,可志文还是累得满头大汗。志文妈起身扶着快要断了的后腰问志文:“你爹在矿上忙甚嘞,收秋也不知道回来帮忙,我和志霞能弄了这么一片地?明年不种这么多了,给淑芬家分点。”

“我爹他们最近检修忙得走不开呗,就算队里领导肯放他假,他也不放心把设备都交给别人呀。再说,我不是回来了嘛。明年少种点,我觉得给淑芬家分点挺好。”

有了劳力,收秋的速度快了不少,眼瞅着就到了中午。志文让妹妹梅志霞先回家做饭去,顺便把兜里的两根新圆珠笔塞给了梅志霞和弟弟梅志强。梅志霞看了一眼明晃晃的笔壳,高兴地一蹦一跳跑回了家。梅志强则高兴地把笔别在了口袋里,时不时地就会用手偷偷摸一下。

烈日当头,挥汗如雨。梅志霞提饭篮再回田地时,家里的庄稼已经被收拾了一大半。志文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脱了身上湿漉漉的外套,先灌了碗小米汤解解渴。梅志霞的手艺也算凑合,就是烩菜的油水太少,土豆和粉条放的太多,可能是吃惯了矿上的饭了,志文甚至都有些不太习惯老家的清汤寡水。幸好还有几个馍馍和芥疙瘩咸菜,再喝上一口香喷喷的米汤,肚子里起码是不饿了。

志文妈不停地和志文唠叨着家长里短,弟弟和妹妹则是开心地把玩着圆珠笔,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书写,就在手心上随便写了几个字,手心里传来的痒痒劲儿让俩人憋不住地“呵呵呵”笑出了声。“志文回来啦,甚时候来的?”旁边地头的一个老大爷热心地朝志文打招呼。“今上午就来啦,请了假回来替我爸收收粮食嘞。”志文客气地回答到。老大爷是自己村儿的,和志文他爹是一辈人,按理志文得管人家叫大爹。老人凑过来想谝会儿,志文赶紧掏出一根蝴蝶泉给老人递过去,并用火柴点上。

老大爷开心地接过香烟,一口烟被吸进肺后缓缓地又被吐出,露出大黄牙爽朗地说:“还得是人家卷烟味道好呀,和咱土烟丝的味儿就是不一样。志文,现在下井一个月能挣多少呀?矿上发啥好东西不?听说矿上经常吃肉?”老大爷机关枪似地向志文开启了扫射模式,志文也教科书般地回答了老大爷所有的提问。因为志文和他爹每次回村里,大家基本问的问题也就这么几样。

“文的呀,有门路了也给大爷找找呗,我家里小子不好好上学,就是有股子傻力气。让他跟你去矿上吧?咱不怕下井受罪,就指望能年多赚俩钱,别回来当咱这穷农民了。”

听了大爷的话,志文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笑而不语地摇头,用手里的米汤来堵住自己的嘴。他心想:我算是哪根葱?又不是矿长。找关系,弄门路,自己是一窍不通。就是烧香都找不到庙门。老大爷继续絮絮叨叨,好话歹话一个劲儿地说,可志文横竖就是不接话,老大爷也只能冒完手里的烟,颤颤巍巍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准备离开。临走时,他不忘给志文又讨了一根蝴蝶泉,小心翼翼地别在了自己的干黑的大耳朵上,起码这一趟没白谝。

“哥,我也想到十圪节下井,在矿上挣钱了,想买啥就买啥了。”梅志强兴奋地说。

“滚一边去,怎么大人说话还哪儿都有你了?好好念你的书,不然以后就去掏大粪。”说完,志文拍拍屁股上的黄土站了起身,甩了甩膀子,活动了一下筋骨,继续操起家伙接着干。

太阳从头顶渐渐西下,志文和母亲卷好所有的谷子准备往家里运。志文和母亲在前面拉着,弟弟妹妹在后面推着。志文劝他妈也喂一头毛驴干活,他妈却不满地说:“还养驴?就养你们几个驴就把我给气死了,是不是嫌我好活呀?”志文自讨没趣地嘿嘿一笑,再也没敢吭声。

为了赶上回矿的公交车,志文赶紧把谷子收拾好,顺带安顿妹妹帮妈照顾好家,嘱咐志强要好好学习。瞅俩人都不在时,他转身偷偷地给母亲手里塞了六十块钱。志文妈也是个聪明人,赶紧从木箱里翻出一个红手绢,把钱叠得整整齐齐后包好,重新塞到木柜子里。她悄悄地问志文:“这是你爸让你带回来的?”志文没正面回答,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你管他嘞,不偷不抢干净着呢。反正你保存好就行了,家里需要买啥就买点,累了就少种点地。”

安顿好家里人后,志文准备返程。在母亲的再三坚持下,他背着半麻袋自家种的玉筊,去邻村等公交车回矿上。这一路,他忽然觉得母亲的爱稍微有些重,本来收秋就够累了,现在还得扛半麻袋玉筊,这母爱简直变成了一种负担。

从村里到车站的路上,志文遇到了不少的熟人,同学、发小、长辈,该打招呼的打招呼,该发烟的发烟,大家言语中都透露着对志文一家的羡慕。在他们的眼里,两代人能在矿上挣钱,可比两代人都是大学生还要厉害。到了车站,志文发现等车的只有自己。他暗自发笑,心想:看来崔红这小子是相亲成功了。

片刻,末班车呼啸而来,卷起阵阵黄土。志文背着半麻袋玉筊上车,随便找个座位坐下后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只有自己是灰头土脸的,反而更像是一个农民。靠近窗户,志文把玉筊塞到车座地下,从兜里掏出压扁的烟盒,发现只剩最后一根烟了。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看来回村里收秋不仅费力气,还费烟。

车窗外的天色渐渐变暗,司机打开了车灯,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回十圪节的路上。志文抽着最后一根烟,随着烟草入肺,他感觉身上的疲惫少了许多。他慢慢觉得自己两个眼皮子有些顶不住,像两块强力磁铁拼命地要贴在一起,为了保持清醒,他猛抽了几口,烟烧到滤嘴屁股都没觉察到。烟草的作用渐渐消失,志文再也扛不住了,斜靠在车窗上睡着了。

“同志,同志,醒醒!十圪节到了,你还下不下车了?”售票员摇了摇志文,志文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他不好意思地从车座下拽出半麻袋玉筊,匆匆忙忙跳下了车。刚睡醒的志文被秋风一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就感觉自己耳朵发烧,头重脚轻,有种喝了八两高粱白的感觉。他怀疑有人又在背后叨叨自己了,会是谁呢?彩凤,母亲,老丈母,还是副队长。“一想二骂三感冒”,一连串憋不住的喷嚏告诉志文,一切都是自作多情,完全是因为在车上靠窗户睡觉时,被玻璃缝的风吹给感冒了。

站在秋风瑟瑟的矿山广场上,志文一下子懵了,他不知道该去哪?看着对面霓虹灯映衬下的“职工食堂”,四个大字像有魔力一般,仿佛在他耳边说:“伙计,你该吃饭了”。就当志文抬脚迈向食堂的那刻,他又想到自己已经不是天天吃食堂的光棍了,就赶紧背着玉筊向家里走去。

顺着铁道回家,志文不停地幻想着媳妇、孩子、热饭,一应俱全。可到了门口却发现家里黑灯瞎火,他心里的火苗顿时灭了一半。放下玉筊,打开黑漆漆的大锁,厨房的样子让志文心里的火苗彻底灭完,他这才想起彩凤带儿子回娘家了。累了一天的志文面对冷锅冷灶,实在是懒得动手,干脆把玉筊往灶台旁一扔,大门一锁,食堂走起。

顺坡一路小跑到食堂,推开食堂大门的瞬间,志文被裹着饭香的暖流冲击着,忍不住把心里话喊了出来:“妈呀,这也太香了吧!”累了一天,再加上刚刚还有些感冒,用四个字形容就是“饥寒交迫”。他来到熟悉地窗口点了一份川汤,让老板多放胡椒多放辣油,又点了一份香喷喷的过油肉,再要了一斤油条,准备给自己改善一下生活。捧着烫人的碗,志文用嘴唇试探性地触碰碗边儿,吸溜一口浓汤,顿时感觉暖流涌向全身,从手指头到脚趾甲盖都是热乎的。咬一口炸的酥脆的油条,再搭配一块油腻的过油肉,志文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收了一天的秋,志文是真的饿了,村里的清汤寡水已经填不饱他的肚子。不一会的功夫,他就扫光了一碗过油肉和半斤多的油条。正当他吸溜吸溜吃着川汤里的粉条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险些将他摁在汤里。志文腾的一下火往上窜,刚准备站起来开骂,结果看了对方一眼又怂了。拍他后脑勺的不是别人,正是志文的父亲——梅海旺,

“爹,不带你这么闹的呀,我正吃的呢。”志文不满地嘟囔着。

梅海旺端着一碗汤面坐在儿子旁边笑着说:“咋滴,彩凤没给你做饭?怎么来食堂吃了。哟耶,吃的还不错呀,过油肉、川汤、油条,你们队里发黑钱啦?”

志文没好气地说:“发个屁财呀,我这不是替你回家收秋了?彩凤带孩子回娘家了。我今天累了一天还难受,就不能吃顿好的改善改善啦?”

见儿子在自己面前还没个正形,梅海旺又打了志文后脑勺一下,说:“你小子说的是屁话,什么叫替我?村里的家就不是你的家啦?难受还敢吃过油肉,小心不消化一会儿胃里恶心。等吃完饭,爸给你扎扎。”

一听要扎针,志文赶紧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想甩掉父亲,说:“不用不用,我喝点热乎的汤就好了,别扎了。”

显然,志文的挣扎是无效的,他吃完饭后还是被他爸拽回了家。志文老老实实地躺下在床上,梅海旺用缝衣服的钢针在儿子的眉心和脖子后面狠狠地扎了几针,用葱杆粗细的手指用力一捏,黑乎乎的血顺着针眼顿时流了出来。

“哎呀,爹呀,亲爹呀,你慢点行不行?你想弄死我啊!”志文咧着嘴大叫着,疼得浑身冒汗,身子却感觉轻松了一点。

别看梅海旺五十岁了,那也是能徒手拧断铁丝的人,在电工班里更是说一不二的脾气。他完全没有理会儿子吱哇乱叫的样子,顺便用鞋带帮儿子把十根手指也扎针放了血,顺便给儿子冲了碗盐水让他赶紧喝了。志自己则坐在床边点上一根烟,晾凉身上刚出的一身汗。

志文被他爸这么一扎,现在浑身嗖嗖冒汗,就感觉裤衩背心都贴在了身上,被子和床单也已经湿透了。为了多发发汗,梅海旺在儿子的身上又压了两床厚厚的棉被,志文感觉自己就像有座五指山压在身上,他好累好累,连支撑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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