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无心可活,人无心可活否?”“我丢了一样东西,我要把它找回来。”
大商。
沉州,兰若山。
月影朦胧,夜雨纷纷。
小述头顶药篓,匆匆踏过野草丛丛,边走边喃喃道:“这里没找到神药,按二伯所说那神药应该就在断剑山了。”
他叫陈述,十一岁,家住溪风镇。不久前爷爷重病,二伯得来一张舆图,其上被朱砂笔画了两个小红圈,标志兰若、断剑两座山,称山上生有神药,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
可是山路艰险,更有凶兽阻拦,光是到了这第一座山便花费了数日。
陈述停在一座落魄古庙前,撂下竹篓,抖落雨水,透过窗户望见焰色阑珊,人影幢幢。
这小药童站在老木门前迟迟未动,左右门联褪色蛛网招摇,檐下匾额斜挂尘灰朴朴。邪风啸的林间呼呼响,似鬼哭,若神嚎,细雨如丝密密麻麻,引映夜色真如水。
俗话说: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夜宿荒庙恐非良人,可是这风雨实在大得紧。爷爷重病在榻,需仙药救命,这雨本就耽搁了时辰,哪里还有时间另寻他处?此庙中人虽多,但看人影两散,不像是一伙,倒不如将就一夜,等雨小些便离去。
疾风鸣窗,骤雨叩瓦。
人影在门外停了好久。
山神庙中传出声音:“门外所站何人?这外面风雨交迫,夜又深,不妨进庙中一叙。”
小述背上药篓转过身,他想,受些风寒也总比丢了性命强。
此刻却又有声音从庙中传来:“天黑路远,月阴逢雨,又是荒山野岭,此时行路怕不是明智之举。”
与刚刚那浑厚的声音不同,这听起来像是少年人。荒山野岭能遇见同龄,小述虽有疑虑,却仍颇生好感,捏捏拳头思来想后,将将踏出一步,还是选择回身推开了山神庙门。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但愿山神保佑。
老门板被推开的刹那,劲风先涌入,门窗呼啸间,一尊被红布遮住面目的山神像先入眼帘。
这庙不是很大,人挤得倒是不少,左侧皆是壮汉,约摸五六人围在地上吵吵闹闹,着统一制式武服,附近胡乱摆着刀剑,火堆便搭在他们中央。
其中为首的中年人长着鹰钩鼻,服饰比他们略微贵气些,手持一根木棍捅咕着火堆。
便是他先唤陈述进来。
右侧是一白面书生和一少年刀客,书生一身白衣不染尘,约摸十七八岁,除了面色过于苍白,长相实在俊俏。
他盘坐在地,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捧着竹简目不转睛。
书生的大书筐放在一旁,书筐两侧是油纸伞与折扇,里面尽是些纸书木卷。
少年刀客则是靠在神像下,翘着二郎腿,身着黑锦武服,怀里抱着一柄连鞘刀,脸上盖着斗笠。
风儿甚是喧嚣,擅自揭开他的斗笠,露出一张少年面孔,刀客睁开虎眸,瞄一眼小述,扬手接住飞起的斗笠,又按回脸上。
“原来是个娃娃。”壮汉的头领直起腰,注视着陈述。
“看影子却不小。”少年刀客随口说道。
沈通指着那群围着火堆,对陈述虎视眈眈的壮汉们,说道:“我姓沈名通,是他们镖头。”
“赵连城。”少年刀客隔着斗笠道。
白面书生则是护住手上油灯的火苗,面上一心只读圣贤书,暗自却也瞟了一眼小述。
“沈叔好,连城哥好,我叫陈述。”这年仅十岁的小药童很是自来熟,笑着向俩人作揖行礼。
他起身后,仰望着雄伟的山神像,出门前他曾拜过山神,可是眼前这尊神像却与镇中所供奉那尊不太一样。
他不禁好奇道:“这山神像,怎么还蒙着红布?”
未等人答,只听——“哐”的一声巨响,这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被不知哪里刮来的妖风摔回门框里,夹带着风儿颤抖不已。
跃动的火焰被倒卷,突然蹿起老高,映着众人的脸火光灿灿。它兀自零落几颗火星儿,然后凋零。油灯也如此,于是这庙暗了。
火红的星点儿飘到陈述身前,这地上的星斗,映着他的眸,点亮他的瞳,他的眼睛很漂亮,像夜空一样幽邃。
这些星星陆续坍塌消亡。他在星辰死去之前,看见飘来一个红盖头和一只白狐狸的笑脸。
他在星辰死去之前,望见水云间。
一个纯白之物立在浩渺中。
这是什么?
“轰隆——”
闪电绵延交错,惊雷滚滚。
墨泼般的天被撕开数道白亮口子,长着白毛的月亮整个消失不见。
陈述一惊,慌忙退后两步撞在庙门上,背靠呜呜颤抖的门板,心口起伏间,他在雷光与云雾的破碎中,目睹山神像的真容——怒发冲天,眉心处有个明亮的朱砂红点儿,弯弯的眉下刻了两双眼,一双吊梢眼眯缝着,一双下垂眼圆瞪,不似寻常神像的青面獠牙,也不是慈眉善目,反而像是在诡异的狞笑。
栩栩如生!
“砰!砰!砰!”
身后的门板突然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巨力。小述更怕了,也顾不得那张女人脸和山神像,两步蹿到少年刀客的位置,抱着药篓蹲在他旁边。
“砰——”
“嘎吱……嘎吱……”
沈通那边重新拢起火堆,火光亮起,照出两张晃晃荡荡的门板,还有一个举着黄布幡的红鼻子老头。
“干敲门也不开,非得逼本真人动粗。”老头红鼻子鼓动,长吁一口气,冲着山神像拜了三拜,又两边儿张望,见左侧五人站成列,刀都出了鞘,于是选择走到小述这边儿,盘腿坐下。
这小娃娃总不能害人。
“哈哈哈,我当是什么,原来是个算命先生。”沈通笑着收起刀,随手捡起一个扁木棍,走到门前,四下观察一番后,将两块门板合起,插上木棍当做门闩,又问道,“先生识得此神?”
红鼻子算命先生摆摆手道:“哪里认得,不过是多年走南闯北,风餐露宿惯了,见庙便拜,到了人家的地盘哪儿有不拜的道理?”
白面书生闻听此言,怒目瞪他一眼,却没说话。
小述瞅瞅这算命先生,暗觉奇怪,他不记得后面跟着人,而且他身上黄服道袍连着那写着算命两个字的黄幡,竟然一点儿水都没沾。
他还拜了这诡异的神像……
但是他说的对,毕竟这是人家的庙宇,不行,自己也得拜拜。
三拜后,陈述才注意到镖头沈通和刀客赵连城,也都在暗自审视着新来的这位算命先生。
“都偷摸瞅我干什么?想算命吗?十文一次,不准不要钱。”算命老头挺着红鼻子道。
“吁!”
镖师们摆摆手,继续着先前的话题。
“算命实在欺人,天道无常,何来命运之理?我也常读‘连山’,‘易藏’,虽浅但明,所谓运数实乃无稽之谈,不过自欺欺人尔。”白面书生缓缓说罢,突然指着山神像,居下临高,怒发冲冠,呵斥道:“这庙宇也绝非尔所!”
他的嗓音略带沙哑,有点儿病恹恹的感觉,但是到了最后这一声怒骂,却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我又没骗你。”算命的翻个白眼,又道,“穷酸书生太过自负,易理命数若是人人皆可懂,那才叫无稽之谈。”
算命先生顿了顿学着书生的模样,指着他讽刺道:“自欺欺人尔。”
白面书生没回话,拎着油灯去借个火,抱着书简换了个离他远的地儿。
诡异的气氛被他俩哄散,沈通行来,坐在算命先生对面道:“先生怎么称呼?”
“真人我本是,白帝城中一散仙,半壁红霞挂天边。不羡鸳鸯不羡仙呐,潇潇洒洒走人间。”红鼻子老头吟了首东拼西凑的酸词,指着自己的红鼻子道,“人称红霞真人,便是我。”
沈通奉承道:“好一个不羡鸳鸯不羡仙!老先生,我姓沈,名通,实不相瞒正要前往白帝城。”
小述篡到赵连城身旁,这少年刀客约摸十五六岁,二人年岁间虽有差距,却也勉强算得上同龄。
小述小声问道:“连城哥,不羡鸳鸯不羡仙啥意思?”
赵连城打个哈欠,也小声回答道:“老光棍一条呗。”
小述憋着笑,听见那边算命先生也笑道:“哈哈哈,白帝城你是去不了喽。”
沈通皱眉道:“真人何出此言?”
红霞真人眯起眼,不动声色的左右窥查一番后,红鼻子贴近他耳边道:“我看你印堂发黑,今日必有血光之灾!”
“轰隆!”
话音未落,又惊起一道炸雷。
只见墙角油灯突灭,正面壁读书的白脸儿书生忽然转过头,双眼一翻,鼓出的两个眼球比他的脸色儿还要白,这白里爬上蛛网般的红丝,“砰”的一声爆开。他狞叫一声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怎么回事?”沈通惊道。
“难道……难道是他刚刚怒骂山神惹怒了……惹怒了山神?”有一镖客磕磕巴巴道。
“真是山神显灵?”
“山神息怒!山神息怒!”镖客中有一名为古四的急忙跪拜。书生甩飞的竹简,摔在山神像下,恰好铺在他眼前,露出一行字。
他轻声读出:“商历建泰二十四年,壬戌月,乙巳日,白狐庙,夜宿十人,尽亡!”
“轰隆!”
雷光又起,众人脸色比书生更苍白。
他吓的跪着退后,瘫坐在火堆旁。
在这行字的尽头,冉冉升起一道无人能察觉的雾气,这雾气化成一条细线,钻进了小述的眉心。
神像上下两双眼睛忽然转动,一起滚到左下方,或怒或笑的石质眼睛像是无底洞,它死死盯着小述,仿佛要将他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