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职(2 / 2)

母亲所托的人是一个大妈,这位大妈在如意海鲜城旁边售卖各种清洁工具,在她这里,我见到了各式各样的扫把。

母亲说和她有远方亲戚关系,我一下三轮车,母亲就让我叫她“二姨”。

我连忙叫她“二姨”。

这位二姨,个子不高,短头发,人黑黑的,眼睛很亮。

我忍不住想:这位二姨这么黑,应该叫她“黑姨”才对。

黑姨正在编扫把——草和绳子可以编小扫把——看到母亲也下车了,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走上前和母亲说闲话。

昨天,母亲已经告诉我了:如意海鲜城的老板娘都是从黑姨这儿买扫把。因为这层缘故,母亲才托黑姨给老板娘说说情。黑姨给老板娘说自己有个外甥,高中毕业了,成绩不好,想找份活干,能不能来如意干服务员?如意老板娘答应了,这才有母亲带我来面试的后续事情。

黑姨一直在这里卖扫把,风雨无阻,干了二十多年。怪不得她很黑,这个巴掌大的地方虽然有遮阳伞,但并不管用,长年累月地日晒风吹,曾经肌肤饱满的二姨就像一件拧干了水分的牛仔裤,浑身皱巴巴的。

二姨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当兵的,在湖南,现在已经升到排长了;小儿子今年二十四,也该谈婚论嫁了。

二姨叮嘱我:“小舟,待会儿老板娘问你干长期还是短期的,你就说干长期的;要是问你还上不上学,你就说高考考得不好,不上学了,专门打工。”

“嗯嗯。”

“我的儿,千万不要露馅儿,人家是大酒店,不要短期工。”

原来这就是应聘服务员的规定流程,谈话双方都知道这是假话,但不能捅破这层纸,这就是所谓的“人际交往情商”。

我忙说:“我记住了,二姨,我绝对不给您丢脸。”

叮嘱完我,二姨就和母亲说闲话去了。正巧她的小儿子也在,就凑过来和母亲闲聊。

我站在旁边,百无聊赖,等待老板娘的到来。在这种场合下,即使我不想听他们的谈话,他们的对话内容也会钻入我耳中。听起来是二姨的小儿子要靠母亲说一门亲事,母亲前两天已经答应二姨了。

我忽然明白了,这是一种交换:我靠二姨推荐如意海鲜城的工作,依照对等条件,母亲则答应帮她儿子相一次亲。

这便是社会上的人际交往。成年人的交流本质上是一种利益交换,旁人不可能轻易帮自己解决问题。

就在这里,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假如世界上有快速挣钱的方法,知道这个方法的人一定不会告诉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人。

我看到旁边有人陆续到如意海鲜城上班,有男有女,有摩托车、电动车,也有自行车,他们来了之后,都把车子推进了如意海鲜城。

此时天气渐热,二姨招呼我到她的遮阳伞下面躲一躲太阳,我表示不用了,还是让母亲在那里站一会儿吧。二姨的儿子看上去有些木讷,我心中看不起他:他比我大7岁,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却显得紧张,一点儿也不爽快。

等待往往是难熬的,到了九点二十,如意海鲜城里面走出一位妇女。

二姨看见她出来了,小声提醒我:“快迎上去,老板娘出来了!”

二姨边说边急急起身,领着我连忙走上前和她交流,母亲在旁边陪笑,老板娘则站在酒店走廊上,看到二姨朝自己走来,老板娘不疾不徐地下了两个台阶。

只见她烫着爆炸头,脸色发白,抹着红嘴唇,如同电视剧中的阔太太。一件绿色丝绸上衣,一条黑色宽松的休闲裤,脚上一双黑皮鞋。对了,老板娘脖子里还挂着一个红色翻盖手机。我心中赞叹:原来这就是有钱人的打扮,如意的老板娘真是富贵相!

老板娘和二姨说两句闲话,也顺便说给母亲听:“本来我们酒店不缺人,要不是这层关系,我就不收了。”

二姨连忙说几句奉承话,母亲不善言辞,只是点头哈腰陪笑。

刚才在等待期间,二姨和母亲说老板娘五十八了,我还在心中给老板娘画了个像,现在见到老板娘,我才发现她保养得当,看起来不像五十八岁,母亲虽然比老板娘小十五岁,脸上皱纹却比老板娘多得多。

生活的重担会改变女人的相貌,让女人变得粗糙苍老,黯然无光,并在她脸上雕刻出许多无法填平的沟壑。普通的母亲大多如此,平淡的生活最消磨人。

和二姨说完话,老板娘便问我:“你多大了?”

“姨,我十八了。”

“还上学吗?”

“姨,我不上了,高考考得不怎么样。”

“你干短期还是长期?可不能干到一半跑了。”

“姨,我干长期。”

听完我的答案,老板娘撇撇嘴,好像不相信我的回答。二姨满脸都是笑,在旁边说:“大姐,您开开恩,收了我外甥吧,他第一次到这里来,也跟着您在如意见见世面。小舟,这里可好了,不管是谁,到了如意上班都吃得白白胖胖的。收入高,待遇好,老板娘人最好了······”

老板娘笑笑说:“那行吧,先在这儿干,一个月700元,今天能上班吗?

我点点头。

老板娘说:“一会儿就过来上班。”

说完话,老板娘就进酒店了。

第一次面试结束了,感觉就像农村赶大集买羊一样,一口价,700元,我就被录用了。

听到我被录用了,母亲也就松了一口气,又感谢二姨一番,然后准备回家。

我缓步走上如意的台阶,回忆着刚才的“户外面试”——老板娘的问题果然和二姨预测的一样。倘若细细追究起来,我刚才的话是有水分的:其一,六月份,我才过了十七岁的生日,下一年这个时候我才十八岁;我高考虽然考得不好,可能达不到自己的预期,但不会低于五百七十分。

不过,在刚才的面试中,我绝对不能实话实说,如果是干短期工,非但老板娘不会录用我,二姨也会嫌我憨。老板娘也知道我说了假话,但她就要听虚假的回答,这便是生活中的“仪式感”。

大学毕业后,我参加了二十场面试,面试的公司规模大小不一,有世界500强,也有所谓的初创小公司,一套流程走下来,我也就明白了其中关节:个人简历可以虚假,因为面试官对其公司的介绍更加虚假。在面试的过程中,双方都遵循着一种虚假的客套和所谓的规矩,谁先违反这套规则,谁就率先出局。

多年后,我有一段在国外教汉语的经历,在工作群里认识了不少汉教同事。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上级:耿老师。耿老师经常组织我们交各种材料、进行各项比赛、组织各种活动,并把这些作为她的功劳。她安排的一些活动不切实际,有悖于当地的文化风俗,引起了当地学校的强烈反对。但她不知悔改,固执己见,连续三年都是这样,群里终于有人爆发了,直接在群里骂她:为什么在同一个国家,只有我们片区搞这些活动?谁规定要搞?你项上是人头还是猪头?我们出国教汉语,都是正规学校毕业的,科班出身,从本科生到博士都有,你是个什么出身,你不懂就不要瞎尼玛掺合!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项老师是大专毕业,毕业后在BJ一个大商场里当化妆品推销员,因为某种原因,她被一个领导看上了,领导神通广大,让她跨行业就业,还当上了这里的负责人,成了我的直属上级。

经过这件事,让我明白了很多在自己看来高端的职业、职务,其实就是别人眼中的低端,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话说回来。我踏上最后一个台阶,掀开门帘,走进了如意海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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