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猜想(2 / 2)

算了。

他认识到自己的心意,要考虑的事情就更多了。

她是三千恶鬼中的一个,虽然笨得并不知道该怎么作恶,但并不妨碍天道给她定下既定的结局——

他与阿荼之间,从来不是一个可供选择的命题。天道给他们的是一条单行线,道路的尽头,是他的新生,和她的死亡。

他其实不太在乎能不能有新生,但是他太清楚天道是个什么德行了,即便他自愿舍弃新生,天道也不会允许混沌中的恶鬼长久地存活于世的。

他原本就没什么资本与天道做交易,所以,一定要想一个更稳妥的法子才行。

这么想着,有人扯扯他的衣角。

玄冥低下头去,小姑娘一双明眸亮闪闪,但是瘪着一张嘴,神情如丧考妣:“你给我起名阿荼,原来荼是苦菜的意思吗?”

他难得温柔,摸摸她的头顶,招呼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伸手指海面上长出的茅草,他说:“我目之所及,也只有这么几株茅草。”

目之所及,皆为阿荼。

他平素不是会表达的人,自以为这话说得委婉,说完了才开始担心那小鬼听不听得懂。

她果然没听懂,因为她很快从他身边蹿到茅草旁,蹲下身去闻那一丛白花,然后转过头来,满脸写着高兴:“好像有一点好闻!”

玄冥:“……”

算了。

玄冥想,反正他目光所及,确实全然都是这样一个呆傻傻的小鬼了。

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他想,他果然是个极恶之鬼,贪、嗔、痴、妄,样样都占。

我想起来了,我头一次见到玄冥,并不是在千辛万苦地渡海之后。

那可能是个白天,也可能是个夜里,反正我一睁眼,就瞧见了他。他极年轻,皮肤白得有一些过分,穿一身黑衣,披散着长发,紧闭着双目,也不说一句话,只是端坐在海面上。

那时我还不知道美与丑的差别,只是隔着海面瞧他,觉得他庄重又神秘,和我身边那些只会哭嚎的生物截然相反。

我当时就想,这个人生得真好看啊!这是神仙吧?!

可那时的我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并不能很清楚地记事,一天内发生的事,隔了个夜就会忘记,第二天醒来再看见他,免不了又要感慨,这个人生得真好看啊!这是神仙吧?!

很后来我糊里糊涂逃出了北冥,在小虞山修出了原身,又因为大鹏鸟的一句话从南海回到北海,那时再头一眼瞧见他,只觉得好看又亲切,却不知道,其实我早已细细端详了他那么多个日夜。

我就是再笨,此刻也已经反应过来了。

我不知那声音是从何处传来的,便对着那片混沌说:“你是天道吧。”

“你们的赌局是什么?”

玄冥布了一个大局。

他杀了我,用昆仑之玉为我锻一副骨,将我埋于四方城外,等着后来人将我唤醒。然后,他将恶鬼们的深渊从北冥移到了度朔山,又用我原身的桃木做一扇祛恶之门。从此,三千恶鬼由我镇压。他要我以恶鬼之身,享无限功德,于是天道也不能奈我何。

我听得恍恍惚惚,只是觉得不对。

他将无限功德许了我,那么他呢?天道要他守着三千恶鬼怨气散尽,我无法死,他便无发生,永远是九幽之极罪孽产生、不见天日的恶鬼。

千年之前他杀我,千年后又给我送来一个禺京,可若他一点事也没有,又为何不亲自来,而只能送一个傀儡来呢?

我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再开口时,声音里都带了几分颤抖:“他……如今在哪?”

那声音沉默一阵,道:“你其实还有其他选择的。”

天道道:“你是天生的无心之鬼,玄冥令你生心,又取你心血,其实已经为你重塑好肉身了。你的心血与骨骼皆为新生,届时恶鬼怨气散尽,你功德圆满,肉身成神,便是天地开后第一个后天诞生的神祇了。到那时,你便是完完全全的自由之身,可以去往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拳头握得骨节都发了白,只问道:“他在哪?”

天道道:“恶鬼被镇压在四方城下,入口便在出城往南三十里的度朔山上,他在那里守着鬼门关,时至今日,已有上千年了。”

我睁开眼,四方城的城门还未关上,城中幽蓝的灯火繁繁,很是热闹,瞧着与人间无异。

天色浮白时,我从四方城离开。

崔珏来送我,我问他:“你当初是如何来到四方城的?”

他道:“那时我沉溺生前梦境,不愿去入轮回,就在海上漂浮,可浮沉多日,实在吃不消,奄奄一息之际,有一位仙人救了我。他说他要造一座城,如果有人不愿意入往生,就可以去住一住,那些无家可归、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的亡魂也可以去住一住,只是有一个条件,千年之后,我要替他去那座城外接一个故人,问我愿不愿意。我当然说好,于是跟着他上昆仑、下南海,瞧着他造了四方城,便在此处安居了。”

我想起一些事情,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所以那时候我喜欢禺京却止步不前,你才那样一个劲儿地撺掇我,还说什么保证能成功。”

崔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又问:“他当初造这四方城,可有说什么?”

崔珏想了想,摇了摇头:“他只说,四四方方一个城,就叫四方城好了。”

于是一些久远的记忆又倏然闯入我的脑中。

那是还在北冥的时候,我第三十八遍强迫他听我讲尾生抱柱的故事,讲完后忍不住感慨:“说他们深情吧,其实也是有一点傻,为了抱着这么点过去,就在海上遭风吹雨打,怪可怜的。”

我道:“要是我能有一座城就好了,我让这些无家可归的亡魂都住进来,大家热热闹闹的,把自己舍不得忘记的事情当故事一样讲给别人听,这样就算将来他们离开了,也会有别人替他们记得这故事。”

我很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得意,编了个调子摇头晃脑地唱起来:“四四方方一座城,就叫四方城,城内一对璧人,你做城主,我做城主夫人。”

我那时候脸皮还没有现在这样厚,不好意思让他听到歌词,唱着唱着就躲到一边去了,到后来自己都忘了,却原来,他一直记得。

我向南走三十里,从日出走到日落,到了度朔山,才觉得这荒山光景有些眼熟,原来便是小虞山,只是比从前的小虞山还要荒芜上几分,一眼望上去,只能看见光秃的山石,连山顶那株参天的桃木都瞧不见了。

我顺着山径一路向上去,最后停在路的尽头,瞧见一扇巨大的门,由两节桃木互相缠绕而成,中间混沌一片,黑与灰融在一起,显出些幢幢的人影。

我站在鬼门外,隐隐听得见万鬼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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